一个人要像一支队伍,对着自己的头脑和心灵招兵买马,不气馁,有召唤,爱自己。 ——刘瑜《送你一颗子弹》
01
“啊!!!”
一阵惊天动地的呐喊从小桥中间传来。
但可能是他选的时机不对,这份撕心裂肺并没有叫醒小镇上沉睡的任何一个人。只是让蜷缩在桥头草丛中的那只流浪狗动了动耳朵。
夏季的凌晨三点,天还未大亮,只在河水消失不见的尽头处,依稀有一点白色的亮光。
可那白色太少太渺小了,与头顶上那颗泛着幽幽冷光的启明星一比,简直微不足道。
就好像他心中残存的对这个世界的唯一眷恋——他的女儿,也没能敌过世道艰险和心中愤懑的镰刀。
“扑通!”
……
一阵风吹过,好心地把桥上的尘土扫落二三,顺便将栏杆上几滴泪痕也一并带走,仿佛,这个世界他从未来过。
当他在这世间激起的最后一朵水花也沉寂无声时,天边的鱼肚白已“粉墨登场”。
02
“爸爸,爸爸!”
一个穿着拖鞋,披头散发的小女孩儿在刚修好的水泥路上踉跄着奔跑,手里紧紧拽着一张破破烂烂的白纸。
跟她家关系不错的张叔叔正准备去镇上赶集,看见这平日里文静乖巧的小娃娃身上黑一块,白一块,应该是掉到田坎下面过,有些不放心,便拦住她,问道:“静静,你跑什么,怎么了?”
小女孩眼睛通红,止不住的泪水在她的脸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狰狞的划痕,她的嗓子已经有些哑了,根本说不清楚一句完整的话,“爸……爸,河……”
张叔叔扫了一眼她手中被泪水和汗水打湿的纸张,已经明白了大概,拿出电话按下三个数字,朝那边大声吼道:“喂!是派出所吗,有人跳河了!”
……
这是他死后的第6个小时,他那像面条一样被河水泡发了的身体已经肿胀得看不出原样,身上似乎还有在渗血的痕迹,大概是哪条不识趣的小鱼看他生得俊亲了他一口吧。
他终究还是不得好死,因为,他又回到这令他深恶痛绝的世界了。
只是讽刺的是,最先发现他的不是过路的行人,不是渡舟的船夫,不是浣衣的妇人,而是看到他的遗书急急忙忙跑出来的女儿。他把他最丑陋不堪的一面,就这么直接地送给了他最挂念的人。
多么残酷啊。
他大概这一生都从未受到这么多人的关注:
警察围了一圈,正在装模作样核实他的生死状况和身份信息;
路人围了一圈,有些还是把车停到路边专门来看一眼新鲜;
赶集完正准备回家的农夫看见这黑压压的一片,本也想停下来凑个热闹,但想到家里的田、圈里的猪,便抖了抖身上的背篓,小心翼翼地从人群边上挤出去了。
倒是他的小女儿,从他的尸体被打捞上来的那一刻就被好心人拉到了一旁,还用散着烟味的大手遮住了孩子的双眼,应该是不忍心让一个十岁的孩子看到这恐怖的一幕。
可是没用,因为她的视力很好,早在他的爸爸被绳子套住粗鲁地往岸边拉的时候,她就已经认出了,那就是她的爸爸。
她呆呆地看着警察有些兴奋地进行着工作,黑色的后背像一个个黑洞,快要让她迷失在无边的时空中。
“你们轻一点啊……我爸爸不喜欢有人抓他的头发……”
她的声音太小了,身边一句“哈,这下我的报告可有的写了!”,轻而易举就盖过了她的呢喃。
小女孩按照警察叔叔的提示确认完尸体后,发现身边的人群变得稀稀拉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没有时间和她一起看她的爸爸了。
因为此时已烈阳当空,蝉声连绵——
暑假开始了。
03
一整个暑假,镇上、村里的人们都在谈论着这多年难得一见的大新闻,有人说被水泡过的尸体真是可怕,害得他三天没怎么吃下去饭;有人说这男人是被一个女的甩了得了抑郁症才自杀的;有人又说……
只是,没有人说起那天后来发生的事,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还记得,那男人还有一个十岁大的女儿。
只一个已独居多年的老人,在窗台吹风时,好像看见一个穿一身黑的小姑娘抱着一个黑色的盒子,幽灵似的往深山老林里走去。
他连忙躲进屋里,口中含糊:“大清早的,有鬼咧!”
魑魅满前,笑着阮家无鬼论;
炎嚣阅世,愁披刘氏北风图。
气夺山川,色结烟霞!
04
这一路她走得真艰难啊!一个声音从老林深处传来,经久不息……
小女孩永远记得,她是要穿过一片山林,安葬她亲爱的父亲。
她死死地抱着沉沉的骨灰盒,慢慢吞吞走过她来时走过的那一段笔直的水泥马路,她太伤心了,其实根本分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好在这条路她已经走了千百遍,不能再熟悉了,所以还算顺畅。
路过家门口时,发现张叔叔还有一些平日里很照顾他们家的老爷爷、老奶奶正微笑着注视着她,并没有招呼她停下,只是温柔地为她擦干眼泪,递给她满满当当一袋食物,和一个明亮温暖的灯笼,慈爱地对她说:“去吧,路还长着呢!”
她便不再哭泣,紧紧抓住手中的东西,继续向前方走去。
没有人烟的山林,黑暗,阴冷,没有多久灯笼就慢慢地暗了下去,灯笼每暗一分,小女孩都能听到一阵哭天抢地和丧钟哀鸣,她很害怕,因为手里的食物已经吃完了,因为灯笼快要熄灭了,因为,她又只有一个人了。
恍惚间,她脚下一滑,摔到了一个小山坳里,身上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她又饿又累,绝望地想着:“我就死在这里也好,也不用人埋我,只是不能把爸爸安葬了……”
头顶上传来的悉悉索索的声响打断了她的想法——有人经过!
其实,那也许不是人,也许只是一些披着人皮的怪物。他们有的顺着微弱的灯光往下张望,看清小女孩的窘迫后就冷漠地收回了眼光,机械地对小女孩说道:“耗着吧,路还长着呢。”,然后麻木地继续向前走去;
有的甚至拿出手机美滋滋地将这动人的一刻记录下来,“快转发!这下流量不用愁啦!”,样子跟那天桥上的警察别无二致,阴阳怪气地朝小女孩大喊道:“放弃吧,路还长着呢!哈哈哈哈……”,随即,便趾高气昂地走开了。
现实永远是残酷的,当你陷入绝境时,你该祈盼的是没有人落井下石,而非有人雪中送炭。
小女孩不甘地在杂草丛中挣扎,眼睛像是回光返照般闪烁着。
终于,她挣脱了潮湿阴暗的山坳,滚下了山坡。
……
小女孩再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晨光熹微,凉风习习。她艰难地爬向不远处的水流,喝了两口甘泉,顿时神清气爽了不少,她身上现在只剩下爸爸的骨灰盒了,似乎还比以前轻了不少。
在原地思索片刻后,她顺着阳光的足迹,朝前走去。
路过一片竹林时,她感觉到目的地已经近在眼前了,因此有些心急,十分不幸地迷了路,她急得团团转,等到反应过来眼上被一片细长的竹叶遮住时,眼前已经一片漆黑。一个轻到近乎无声的声音回荡在她的四周:“有些东西,是不能只用眼睛去看的。相信吧,路还长着呢!”
她便不再踟蹰不前,相信自己的直觉,向前走去。
一阵风吹过,掀开了她眼上的竹叶,带走了她的一身尘土,满心伤痕。
她踉踉跄跄地跌跪在一座坟前,拨开坟头已有半人高的杂草,石碑上的刻字已经被风雨打磨地换了个模样,她低头看着她从未离手的骨灰盒,一时有些不清楚自己的来意,现状,与去处。
总有那么一个时刻,人会对自己的来去不能自如,连自知都做不到。苍茫的天地间,那些人就像河上的一叶扁舟,茫然四顾,随波逐流。
好在她已无路可走,不论前方是暗处礁石,还是柳暗花明,她都已经到头了。
都已经不重要了,她看着垂落的白发想。
她轻哼一声,从此似讥笑似满足的表情在她的脸上定了型。
她仰躺在地上,将骨灰盒里的东西拿出——那里面没有人死后变成的一堆灰末,只有一张已经行将就木的白纸,她最后看了一眼纸上“遗书”两个大字,和那句风吹不烂,雨打不湿的“你今后就一个人走下去吧,路还长着呢……”,便不再留恋,痛快地把白纸撕成碎片,向天空撒去。
纸片洋洋洒洒,远远看去,以为这里是一座新坟,正有人为墓主撒上漫天雪白的纸钱……
这一路,走得真艰险啊……
你要一个人,坚强地走下去,像一支整齐划一、坚固不催的队伍一般;
纵使身旁罪恶当道,魑魅魍魉;
纵使前方荆棘满地,山高水长;
你要信你的心,信你的眼;
对难得温情报以珍视;
对世态炎凉回以淡漠;
你要好好爱你自己,
因为,
“在最黑暗的那段人生,是我自己把自己拉出深渊。没有那个人,我就做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