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十七岁 第七章 离别

  小时候住过许多地方,母亲在时,我们搬过四次家,此后,我住过姑姑家、小姨家、奶奶家、大姨家、外婆家。我的童年似乎一直搬家的途中。

  我们一直在寻找一个持续长久的归宿。

  这并不容易。

  曾住过一间小楼,狭窄的楼梯,绿色的透亮的植物,大朵大朵木棉花芳香扑鼻。房间在幽暗的走廊深处,有一个阴冷狭小的木质阳台。门口有一口水井。夏天时,人们将西瓜放在桶里,沉在水中,傍晚时分拉上来,冰冰凉凉的。在没有冰箱的年代里,这显得尤为珍贵。

  隔壁的小姐姐,扎好看的马尾,有各色有趣的头绳。她母亲穿着淡绿色旗袍,优雅端庄的模样。见到我时,会递给我一颗糖果,有时是一个苹果,或香蕉。我将糖纸摊平,夹在书里,小心存放起来。每日清晨,她打一桶井水,起火煮饭。在井边仔细刷洗小姐姐的白色凉鞋和衣服。

  她牵着她的手,笑意盈盈。

  囡,妈妈煮了你最爱的骨头汤哟。

  囡,我们去看花吧,后山的杜鹃开了。

  囡,你真漂亮。

  …………

  黄昏时,我坐在门口,看了看自己露出趾头的鞋子。太阳已快下山,天空深广宁静,一处一处的云团聚集着,又缓缓散开来。像似在寻找归宿。从书包里掏出作业蹲坐在那写着。我没有钥匙,进不去门,我的母亲,不知在哪。

  我的作业本上有许多红色笔勾勒的“优秀”,它们苍劲有力。期末时得了第一名的成绩,奖状上明亮的我的名字,用金色的笔书写。我将它揉成团,塞进书包最深处。委屈是用来得到的最佳途径,因为有可吸附的东西,而不被期望的委屈,是无意义的。

  母亲沉迷于赌博,如果赢了钱,她会买些昂贵的食物,我和哥哥便能饱餐一顿,也会给我们买零食和玩具。

  但绝大多数时候,她阴沉着脸回来。

  我躲在桌子底下,不敢声张,听见母亲怒气冲冲推开门的声音。她穿着一双黑色棉鞋,脚步急速沉重。

  年幼的我很早便懂得察言观色,我知道如何能讨的人欢心,人们总喜欢虚伪的好话。想要幸福生存需要依赖很多条件,钱、房子、爱情、机遇,或是花开的春季,冬天厚厚的棉衣,它们之间或许并无联系,又缺一不可。

  然而我不是嘴甜的孩子,我厌恶这种流于表面的谄媚乖巧。通常宁愿以沉默作反抗。所以我理所当然成了母亲输钱后发泄的对象。

  我对她,一直怀有恐慌不安。这种恐惧伴随了我一生,它刻进了我的血肉里,深深不能拔动。

  放学路上会经过一处麦田,有人种下番薯和青菜,它们有旺盛的生命力,彼此倔强生长。我喜欢看植物发芽的样子,从肮脏的泥土里破开,小小嫩嫩的叶子,带着清晨冰冷的露珠。是等待绽开的模样,

  生命是很无望的东西,我们追求自由,却不知去往自由的路途本身就是禁锢。你无力抵抗,也无法逃脱。

  母亲在赌桌上的时候愈发长久,有时好几天不回来。以至于我和哥哥经常会没饭吃。饥饿的时候,我们去奶奶家。那时奶奶住在一间长年不见阳光的小屋子里,仅有的几件家具长有许多霉斑。奶奶用一口凹凸不平的铁锅烧面条,几根青菜叶子,一点碎肉,一小把黑黝黝的面条,撒上盐,在当时觉来,如此美味。

  有时候小姑姑会送些鱼和肉来,奶奶把它们盖在锅里,等我们去时才舍得拿出来。在炎热的夏天,食物变味,奶奶挑出稍微好一点的,放在滚水里烫一烫,依然好吃。

  我饿了太久,因此长大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开始暴饮暴食。买很多食物,零食和饮料,疯狂进食。我总觉得吃不饱,尽管那些食物,已经抵住我的喉咙,不能下沉。

  我反复吞食、填满、释放,在剧烈的疼痛之后,留下窒息痕迹。

  我想,可能有一天我会死于窒息,以颓败的模样,消逝在黑夜里。

  半夜在卫生间呕吐,食物的腐臭味,明晃晃的镜子,有一种零碎的快感。

  逐渐支离破碎的我们的家,因母亲的嗜赌,失去了一个家庭该有的清晰的明朗的脉络。它甚至不能被称为“家”,只是一个摇摇欲坠的栖息地,风雨可随意进来,击打我残败的灵魂。

  当然,债主也会随意进来。

  母亲会躲避起来,只有我,面对一个又一个陌生人无尽指责和咒骂,却不敢哭泣。

  这也便致使我不爱与人相处的个性,长大后,即便在艳阳高照的晴天,一个人在狭隘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拉上窗帘,严丝合缝的,拒绝光线进入。点一盏昏黄的灯,以最容易得到满足的姿态,沉沉入睡。我知道我是安全的,至少在那一瞬间里。

  我喜欢待在黑暗里,不被人惊扰。

  逃避是剥削心境的,创痛、虚空、沦落,一点点渗透到骨子里,无法正常呼吸。如同动物腐烂的味道,一点点被寒凉所覆盖。

  听说有一种植物,名唤彼岸花,根叶相离,遥遥相望,而不相聚。

  数年来,我被掩埋在废墟之下,不得生还。

  经常做的一个梦,是在一个山洞里,幽暗深邃,寒意袭面而来。每走一步,脚下吱吱作响,是一堆无人认领的尸骨,他们被层层叠放。毫无遮掩地露出他们血肉之下最原始的骨架。我分不清是白日还是晚上,因始终见不到光亮。好似没有出口,它蜿蜒曲折,一直延伸。亢长,虚妄。恐惧是不会消失殚尽的,只会愈加浓烈,直至完全掩盖身心。

  也许很快,会有一束光,温和地,像命运般无端出现,它俯身抱我,抚摸我湿润的头发,带我走出去。我始终如此安慰自己。

  可是也许,我也只是那一堆尸骨中的一个。在破晓之前,等待人来将我最后的执念踩踏、粉碎,它们陷入泥土,随之永远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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