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玩伴很少,几乎没有。我孤僻又怪异,长的也不够漂亮,这也许是大人们阻止孩子跟我玩的理由。
二姑姑的孙女,我的堂妹,就恰好是“别人家的孩子”的模样。乖巧可爱,有微微卷起的漂亮小辫子,她的头上总是别着不同的发夹,白雪公主、星星月亮……白净的长长的裙子,她穿最时髦的贴砖小皮鞋,每走一步路,都像在跳舞。我偶尔会去找她玩,用缺了口的梳子反复整理我乱糟糟的头发。我的奶奶那时就已经很老了,她的背驼的很高,用一根粗壮的树根当拐杖。几乎一个月才忽忽悠悠地下山一次,或是去买点米和面,或是去找几个姑姑拿生活费。如果拿到钱,就奢侈地买两罐豆腐乳,买一块钱的豆腐干,用油炸熟,撒上几粒盐巴,我们可以就着白粥,吃上一个月。
所以她无法帮我梳好看的小辫子,我从7岁就开始自己梳头。
我每次都尽力将自己收拾端正些,以便我和我那漂亮的表妹站在一起时,别人不会笑的太大声。可是,我的衣服总是拖拉下来,它们不顾不管地堕落着。
我一路忐忑,耷拉着头,我总是很怕遇见一些熟的不熟的人,闲来无事的大人们,语言间总爱拿我打趣,无外乎是一些“你妈妈回来了吗”“你妈妈不要你了哟”之类的。我不应答,于是,他们指责我“没教养”“没礼貌”。
我漂亮的小表妹那天穿了新的的确良裙子,是淡青色的,有一朵朵盛开的粉色花蕊,白色的小皮鞋,油光发亮。她带了新式的洋娃娃玩具,昂起头傲娇地笑。我被从未玩过的洋娃娃冲昏了头脑,以至于中午了二姑姑喊吃饭了才反应过来。
我从不在别人家吃饭,我已经是别人口中“没礼貌”“没教养”的坏孩子了,我不能再背上“贪吃”的罪过。可是那天,我真是开心过了头,忘了时间,也是因为二姑姑烧的肉那么诱人,我已经快半年没吃过肉了。
七岁的孩子,极力压制着欲望,小心翼翼地吃了两块红烧肉,便不敢再多吃。
我心里很是高兴,二姑姑家有这么好吃的肉,那小姑姑家应该也有吧。我的哥哥每天都能吃这么好吃的肉,真好呀。
晌午的太阳特别炙热,玩闹了一上午的孩子总是会昏昏欲睡,我们躺在阁楼小床上说笑着便睡了过去。
当我迷糊间醒来时,听见二姑姑压低了声音嘱咐表妹:“一会她醒了,你便说你要回家去了,等她走了你再回来,不然可要赖在我们家了。”
我缓缓用被子蒙住了头,眼泪落在手心,滚烫又冰冷,它们穿透我的肌肤,流进血液,肆意生长开来。我拼命控制住自己抽泣的肩膀。可是眼泪是不听话的,它自顾自地流。我费了很大力气才让它停下。
我没有委屈,不被爱的孩子,是不该有委屈的。我很早就懂得这个道理。
我只是想立刻回到独属我的那个小山包,以婴儿在母亲肚子里的状态,蜷缩在那荒草堆里,紧紧抱着自己。那里有翠绿的叶子,却没有青草香,只有寂静无声的腐烂味。我喜欢闻那个气味,好似我本该在那里生长。
我想我的眼里应该没有痕迹,反正他们也不曾认真与我对视。我笑的应该也足够真切,我像一个成熟的演员,以毫不知情的模样道别。我说:“姑姑,我先回去了,表妹,再见。”
我很小的时候就有自己的一套演技,我的眼睛是细长细长的,笑起来会眯成一条缝,因为眼睛小,这样别人就全然看不到眼神。很多时候,我会故意笑的很用力,我以为小孩子单纯的笑就是这样,在我母亲口中,这是“二傻子一般”的笑。可它像一张面具,即便在我成年后,也会在需要时戴上,转过身拿下。
戴上,拿下,戴上,拿下…………
我乐此不彼。也厌恶至极。
小时候遇见过一只瘸了腿的鸟,墨绿色的羽翼,湿漉漉的。右腿受伤,有点点血迹落在肚子上。它躺在石阶上,无力吟叫。它的眼睛很小很小,比我的更小。圆滚滚的,好像稍一用力就会捏爆,却水汪汪的,很是湿润。
我用手指轻轻触碰它受伤的腿,抚摸它柔软的脚骨,我告诉它,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也许你的妈妈一会就来救你了。
我唯一能做的,只是找了片较大的叶子盖在它身上,至少这样,夜里露珠掉下来时,它应该不会冷吧。
我问:“奶奶,你几岁了?”
“72了”
“奶奶,人都会死吗?”
“会的”
“几岁会死?”
“不知道?”
在那个晴朗的下午,我坐在石阶上,看着山下的热闹,看风吹过树梢,看石缝里窸窸窣窣的蚂蚁,一群小孩子边分享零食边滚在草丛打闹。我的哥哥会在干嘛,他敢不敢吃很多块红烧肉,他会不会也被人追着问“你想妈妈吗”,他会像我一样假笑吗…………
小姑姑会不会帮他把白衬衣洗的发白……
我还不会洗衣服,虽然我很用力搓了,我模仿母亲曾经的样子用力搓了,可是我的衣服总是搓不干净。那些发黄的污渍,它们一坨一坨,像它们主人的名字,被刻在我身上。
等我长大些,我要帮我哥哥把白衬衣洗的干干净净。
我的脑子里反反复复想着白衬衣,想着我的哥哥。我想,如果我十七岁还没死,我就能帮哥哥洗衣服了。
如果我二十七岁还没死,我要赚很多很多钱,买个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床,自己的毛巾,自己的脸盆,还要两根彩色的头绳,有闪闪的小珠子的,买很多很多漂亮衣服。
对了,我的家里,要有两个房间,一个我的,一个哥哥的…………
当我再次想起那只受伤的小鸟时,已经是第二天。那里只剩一地落叶,零零碎碎,我不知道它去了哪里,也许被它妈妈救走了。
也许,它死在那个寒冷的夜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