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入海实录

    (五月的预言,在七月实现了)

2018.5.17.   00:48

    五月,炎热来的异常漫长,在纠缠不休的春末与初夏里,整座城市大片大片的失眠。

    天空上方持久地漂浮着积雨云,五月,雨将落未落的季节,突如其来的大风将这座内陆城市向海边吹浮,如同持续已久的市政施工下,交通线蠕虫般缓慢移动,地上与地下交通默契一致地盘根错节,心照不宣地网罗每一丝异动。变化使城市迎来一阵内忧外患,越加强烈的咸腥味愈发频繁地从东边传来,日照时间的延长、紫外线烧灼感的愈现、绵重水汽的转强,海,就在不远了。

    每天夜里,可以听到四面八方的雨向这里赶来的声音,它们在云层间集会,由丝丝的水汽织出薄薄的水雾,再由颗颗水珠汇聚成流淌起来小河,漫过星辰,对抗太阳,在积雨云中储蓄着一触即发的情绪,伺机而动成一场变革淹没城市的角角落落。人们便在这铺天盖地的潮湿里,在这悉悉娑娑的琢磨声里,在这潜滋暗长的复杂心绪里,辗转难眠。

    在午夜时分倾巢而出的,是白天隐匿在暗处的因子,从人潮退去的地铁站里,从霓虹闪烁的广告牌上,从塑胶袋被吹起、又落下的人行道缝隙,像涌起的潮汐一般卷入城市,收集人们失去的睡眠与饱尝的困倦。它们目击了那些睡着但其实还醒着的夜晚里,每一场爱情、每一声梦呓、每一个明明暗暗的电子屏、每一双合上又睁开又不得不合上的眼睛。而到了白天,这些因子是城市齿轮转动的马达,是基底一样的存在,如蛋糕胚一般重要的支撑起阳光下城市里全部的奶油雕花,就像是它们,推动了每一条地铁高速前行,打扫着广告牌上蒙起的灰尘保持光鲜亮丽,带来了风,吹开塑胶袋遮挡下一双双落寞与孤寂。

    整座城市大片大片的失眠,因子们空前的忙碌,将这些失眠收攒起来,为城市供给燃烧的巨大能量,有大风掌舵,向海的方向马力十足地奔去。直到某日谈起,才发现积雨云似乎一直都在那里,倒是一拨儿一拨儿人来了又去,轮转更替,好的睡眠大抵相似而坏的原因却各自不同,一旦失了眠,再想抢夺回来就极为困难,一是不知从何抢,二是不知如何夺。失眠的人们只能在困乏的早晨清理鼻孔中细碎的盐粒,一粒一粒像带了倒钩,钩抓在鼻毛上、鼻腔内壁,像耻为人知的阴虱,瘙痒着,忍耐着,隐瞒着,伪装着,变成另一部分的、城市里人人心知肚明的秘密。也有人一度怀疑,是空气中过度的盐分让他们无法入睡,可又能怎样呢?城市离海越来越近,几乎是无可阻挡了。

    一些选择离开的,便又有新的替补,迁徙大军朝着风向,城市在行进,而对抗风的前行过于艰难,停留,便也成了一种向前。斑马线的中央、儿童乐园的两旁、后山人工湖里的无人小岛上,他们选择自己停留的位置。站立着,把自己全部交还给土地,要经过宣誓般的流血仪式,在脚底挖一个大洞,然后埋入种子,待种子在体内孕育生长,穿透脚掌扎入土里,他们便才有了站稳的力量。吹动城市的大风逆向而来,穿过他们的发间,沙沙的行进声向积雨云内不时传来的悉娑坚定宣战。可一滴雨也没有,只有城市扬尘而去的滚滚,留下的他们淹没在茫茫里,又随之脉络清晰,被城市的快马加鞭忘记,成为拖拽在背后但却一直隐隐作痛的尾巴,斩不断、割不下,而在脚掌愈合后又全都变成记忆的疤痕,不被记起,但触目惊心。城市,彷佛什么都是旧的,可一切又都是新的。

    失眠,终于给了这座城市一个机会好好看看自己,在海的轰鸣声里,直至全裸。茫然地,站在镜前,脱下外套,解开扣子,松开腰带,扯掉外裤,踢开鞋,褪下内衣,光着脚,坦白着,却迷失了。他在那儿,他不在那儿,这就是他,这不是他,他存在着,又疏离开。无论什么样子,他都是缺失的部分。被大风吹动着的城市像一个飞行岛,留守者的驻足无法挽回这场漂浮。空气中深沉的水汽黏腻着城中建筑,顶着糖霜,是过于饱和的盐度在上面形成的结晶,钢筋水泥的构造也变得像海绵蛋糕一样轻飘。向着海的方向,应着海的召唤,为了填满那永无止尽的饥饿,这块巨大的翻糖蛋糕义无反顾,掉进去,就将要掉进海里面去。

    没人知道海是什么样子。在城市的旧街场,那是老人群居的地方,每一个集体午睡后的消遣,他们都三两成群地闲谈着“海”:海是陆上水怪,有要把天撑破的身型和把地吞下的大嘴,有泥鳅一般表皮,滑腻地分泌粘液,途径之处若是硬地必会留下擦洗不去的印子,若是软地必是又宽又深的沟壑,若是雨天则横冲直撞狂躁不安,若是艳阳则一路抖落颗粒状的皮屑。它没有五官,靠善恶美丑产生的不同的“气”将其辨别,在日落与日出之时咆哮,在其他时间暗涌,专门找上那些背井离乡、离群索居的人的门去。而在城市的新地界里,年轻人对海不以为意,只是埋怨,低气压与快节奏像两双手,一双遮起眼睛,一双捂住嘴巴,但少不得流言纷纷——是海暗地里掠尽了他们的睡眠,可这其间的因果来由,没人说得清楚,便一气地赖上去,倒也从未有人为海喊过冤屈,似乎是常理了:亲近海,就必得舍去睡眠。

    醒着的时间变得很长,到后来也分不清,是白昼的长带来了清醒时间的增加,还是清醒失眠时点亮的灯催长了白昼。于是在彻底的昼与彻底的夜之间多了一个时间——“白夜”,太阳缠绵在地平线的边缘,厚重水汽的散射使得天并不能完全的黑下来,又不足亮,黑白不是就变成了灰,无法工作,也无法休息,可这灰偏被称之为“高级灰”,自然“高级灰”时的失眠也变得高级,消遣也变得高级。而事实上,人们只是平躺着、静坐着、伫立着,沉浸在这无尽的灰中。肉体也变得灰色,是“亚”的,至于灵魂呢,灵魂在白夜逃出生天,漫游在云层之间,只一圈极浅灰色的轮廓,却妄图将积雨云推回到海里去,重量悬殊下被挤的七形八状、歪歪扭扭,像个被烧的软塌还未塑形的玻璃器皿,不久便沾染了一身水汽,重重的跌落下来,只好大腹便便左摇右晃地回到各自的躯干里去,失眠的人也就这样,充满了水分。

    而留下的人最是勇气,内陆的人面临奔往海的宿命,走不了,也硬是长出这一身孤勇。不仅仅是抵挡气压,他们的皮肤变得松软,与肌肉间留有很大的余地,冲撞时躲闪或减缓,骨骼也变得轻巧,退去棱角分明的硬度,更多的是软骨,居于软体与硬壳之间,弯拉曲折弹性十足。这些人学习在生存的空气中屏息,在行走的道路上踮脚,在黑夜与白昼间腾挪,拿无限放大镜随意观看就会发现,无处不悬挂着水分子,分子式密麻的程度足以将眼球撑爆。城市像被包在一大颗泪珠里,游过了更深更广的海,终于抵达了眼眶。

    第一滴水没能忍住,漫天的积雨云便乱了分寸,再也把持不住,七手八脚地哗啦,城市,终于掉进了海里。

2018.7.11    8:07

    一个黑色的点在雨滴斑驳的玻璃窗上移动,莫名清晰可辨的,隔开了玻璃厚度的距离,就这样区分了室内室外——像是两个阶层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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