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顾不容易，和不容易相处的老太太一直保持着最紧密的关系。我好像从来没听过老太抱怨小顾。今天，我听到老太太来抱怨亲戚了，说表姐他们居然越过自己，直接叫小顾的丈夫小朱——一名物业管理员帮表姐家装修，却不对她提起一个字。要不是小顾今天来看她时说了这事，她还蒙在鼓里。老太太心疼小顾，觉得这些亲戚太精明了，拼命利用人，没教养，没底线，没道德。

老太太有一点是很对的，就是她家的亲戚确实是市井之辈，市井之辈是以算计和图利为智慧而自得的。老太太深深惧怕亲戚会挖墙角，会利用她。今天这件小事又一次让她增加了不安。老太太曾经想给亲戚钱以平衡亲戚的照料，亲戚却不收，这不对头。老太太即便不是洞悉一切，但也本能的觉得能用钱买下的相处关系更干净，更安全。所以亲戚貌似无私的表情，让老太太提心吊胆，不得不一再宣布会把丧葬费赠送亲戚来给自己心安的理由。老太太一生都倚重友情而不是亲情。可叹她现在老迈无力了，再想如年轻时那样自立于天地间，远离亲戚已经力不从心。父亲的离去带走最多的就是她的安全感，她现在相当的依赖这些表亲帮她管理账务，并偶作探望。因此对亲戚的这次冒犯，她准备隐忍不发。

如果有张爱玲的笔，我也许更应当刻画而不是分析评判亲戚与非亲戚的这种不同。“非亲戚”是指“无血缘关系”的人，可以是同事，友人，也可以是雇员如小顾。她认定小顾夫妇是乡下人，但传统并正派，会因为平白受了她的好处而报答她，不会忽然地撇下她。她认为多给外人好处换得别人的感激心是公平的，这样建立起来的关系才是安全的，她说“人不能活的太斤斤计较，只想占便宜”。比起亲戚不明不白的帮她，让她感激但无以回报而感到深深的不安，她更喜欢或信任“非亲戚”。她本能的感觉到亲戚背后肯定有所算计，居心很难捉摸。

（一）  缘起

老太太和小顾认识20多年了。第一次接触大概是在父母刚搬来这个住处后不久，老太太还年富力强的时候。那时候上海已经时兴请钟点工了，老太太觉得有个人来家里定期打扫很重要，但是如何找到一个可靠的人呢？老太太可不相信外人或网上的什么介绍，她看的报纸告诉她，那些都不可靠。老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有一天老夫妻二人一起从外面回家，在底楼等电梯时，看见一名清瘦，憨相的外地女子，一看便不是本楼的住户，老太太于是便留心观察，发现在电梯到来时，这名外地女子的行为很文明：她不是抢着进电梯，而是为大家把住门，让别人先进去，自己最后进去。

于是在电梯里老太太便和这顾姓女子攀谈上了。虽然老太太看见小顾的外貌，就猜到了她的身份，但还是故意问她是住几楼的？小顾实话实说自己是钟点工，不是住户。老太太说：我正要找钟点工，你愿不愿意帮我做呢？小顾不卑不亢说自己有几份工作正做着，时间合适的话就可以做。当时小顾的主要工作，还是在楼下看自行车，但也帮楼上的某作家家里打扫。

（二）能干

小顾的外貌至今没有很大的变化，一看就是乡下女子。但却是个聪明的，会读人的，明白人情世故，能果断判断并抓住机会的女子。她不轻易说三道四，凡事很有主见但不输出主见，还很能让对话者觉得你跟她说话同频，因此会乐于跟她谈话。而且她也不故作高深粉饰自己，直白说很多自己以前那些光彩或不光彩的事情，表现得很低调也很自信。我认为在我认识的高知朋友里，具备这种性格特质的人也是凤毛麟角。

我回家住的那几天，她主动帮我洗衣服，做饭，这让我很难为情，因为我没付她工钱，自己也好手好脚不需要被伺候。于是我努力改变积攒脏衣服成一堆后用洗衣机洗的习惯，重新适应小时候的那种当天衣服当天手洗的方法。小顾对此不置一词，并没有客套说应当由她洗之类的。我不洗她就洗，我洗了，她也就悄悄把我拧巴的晾晒方法纠正一下，并不阻拦。

饮食方面她从来不说“我为你准备了什么什么”，却从观察中完全摸准了我的饮食口味，每天都让我从根本不准备吃，变成好期待吃。哪天我忽然决定不回来吃饭，而她已经做好了为我准备的菜肴时，她也从来不说一句抱怨的话，仿佛我怎么做，都没有影响她似的。

不得不说，小顾的照顾让我很享受。

我和小顾说话很投机，她让我觉得，我们不但讲话投机，连作息和饮食习惯也非常投机。她不喜欢油腻，不喜欢菜式重样，不看重事情形式，不牵强自己和别人，不事客套，早睡早起……。假如这不是事实，而是她营造给我的假象，那我要拜她为高人。

（三）打工

小顾告诉我，她来自江苏盐城，地地道道（曾经）的穷乡僻壤。她说自己小时候不爱读书，老师又不好，读到初中时，老师也叫她别读了，不如早早打工或嫁人。她的父亲很开明，尊重她自己的决定。她说她长得不好看，“文不会，武不行”，也没人追求她。所以随了小姐妹去南方打工。她曾经去了一家电子仪器厂当焊接电路板的流水线工人，每天的工作是动都不动的在一个地方坐着焊接电路，已经累得直不起腰了，想站一下，却被老板看到，用脚踢凳子斥骂她，她忍不下这口气，工钱不要就辞职不干了。

接下来又被姐妹介绍去一家皮革厂工作，工作是裁剪，她说别人剪裁，同一块皮革比她裁剪得浪费，因此老板还算欣赏她。但介绍她去的小姐妹要她帮着偷一块儿皮子，她推却不了就偷了，第二次偷的时候被人发现，于是被一大群人围着喊打，倒是老板出来帮她解围。老板说知道她上次偷过皮子，但由于她裁剪得法，为老板省下不少皮子，老板因此没有说穿她。但这次，必须要召开全体职工大会里来解决此事了。小顾说，我哪里等得到“明天”，连夜就翻墙逃走了。

小顾接下来和别人合作做过服装生意，她说做服装生意辛苦，但不赚钱。因此当有机会到上海找工作时，她就放弃了那个生意。

她在上海开始时的工作是帮住户看自行车。赶着当时到处有人需要钟点工，因此她也被人问要不要做钟点工？她说她那时候不会做菜烧饭，也不会打扫，因此对雇主说：我没做过这些活儿，但你要用我我就用心学。你付我两小时的工资，我干三小时的活儿。就这样，聪明的小顾很快就让雇主满意并推荐了。后来不她但给知名作家或富商老板家做钟点工，还给开民宿的外国人当总管呢。现在他们夫妇已经攒钱在上海买下了一套二手房。

（四）婚姻

小顾的丈夫叫小朱，一个中等身材，五官端正，开朗能干的中年汉子，一座44层高楼的物业管理员。

小顾忙着接活干活儿的时候，小朱会赶回来给我做饭。我很诧异小朱完全没有觉得男人不该管做饭洗菜的观念，每次笑容满面进门，一边做事一面还和我聊天，说很多社会话题。他们俩真是配合默契，都是能短时间里做完四五个荤素搭配菜的高手。

小顾说她自己不会找对象，父母给她说的头一门亲事就是跟小朱。她说看到小朱人笑嘻嘻的，觉得不会是坏人，就嫁了。小朱比她小两岁，江苏同乡，两人结婚以后不久，小朱就在上海找到了物业管理员的工作，那时候他们有孩子了，小朱想辞职回乡，小顾却说她要在小朱回乡前去看看上海。这一看，就看了20多年。

（五）乡下生活是有趣的

小顾喜欢跟我讲乡下的事情。她说她们喝水，是从村里面一个死水潭里取水，他们小伙伴们都自己在水里加点糖精片，将臭水变成自制的饮料。小顾遗憾说：他们村里人淘米洗菜洗衣服，干净的脏的都用那水，有些人也很没道德。

小顾家中父母双全，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两兄弟也在上海工作，只是她父母说什么也不要到上海来生活。为什么？因为父母还不算老迈，习惯了乡下的生活，到城里住不惯。为什么住不惯呢？小顾说光是城里人生活各归各就让她父母受不了。她说他们乡下人现在富有了，家家户户做饭都会做很多，如果有人嫌家里的饭菜不好吃，一迈腿去随便哪个邻居家里吃是很正常的事情。在上海，别说吃饭，大概串门和打招呼都是稀有的事情。

我说那如果家里一下子来了好几个人一起吃呢？她说那也没问题。每家都会做很多的饭菜，因为家家都养鸡养猪，吃不完的饭菜不会浪费的。

有次我们说到女人找丈夫，其实是在找父亲的替身。小顾说她不是，她可以不找父亲那样的人。我说你不喜欢父亲？她说喜欢，父亲是村里的老大，村干部解决不了，流氓们解决不了的事情，她父亲出面就能摆平。可她不喜欢找这样的侠客当丈夫，她要小日子安安稳稳。

（六）儿子很有出息

小顾的儿子很出息，长得很高，从小爱动手，爱拆了电器研究，后来选读了技校学模具，现在却在常州的一家模具厂干营销，就是说，不但动手能力强，小伙子做生意也是一把好手。现在他有了一个准备结婚的女朋友，更不想在上海找工作了。小顾说，她丈夫已经期盼抱孙子了，想得都睡不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