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出生在那个食物相当匮乏的年代。到了该上学的年纪,身体的饥饿远远超过了精神的饥渴,所以没能坚持几年就辍学了。在他的认知中,吃饱、吃好乃是人生头等大事。如果在填饱肚子以外,还能摄入一些其它的东西,比如说烟和酒,那就是生活享受。因此,他曾语重心长地对女婿说:现在咱们的生活条件还可以了,烟和酒你也要吃一些的。这是父亲在以他的认知心疼他的半个儿子。人最终都要为自己的认知买单,父亲的病很大一部分原因跟他烟酒过量有关的。
父亲就像是一台汽车,在生活的崎岖道路上一路狂奔,连最基础的保养都没有做过。这次发现只是有点儿漏油,进汽修厂处理了一下,结果牵一发而动全身,发现处处都是问题,需要直接报废了------
在医院陪伴父亲的一个个夜晚,看着他渐渐溃烂的脚趾,听着他痛苦的唏嘘声,我的心就像刀绞一样地难受,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心痛的感觉。睁开眼睛,是父亲孱弱的身体,闭上眼睛,是父亲曾经给我的一个个温暖的画面。尽是满满的父爱。年轻的时候体会不到,又怕年老的时候想不起来,所以打算现在把它们记录下来------
安全感
印象中,我的妈妈是个虎妈。也有可能是我的性格比较倔强,所以小时候挨打的几率比较高,而那个“施暴者”总是妈妈,我的父亲从来都没有打过我。即使在特别难相处的青春期,有时暴躁的我会对着他哇哇叫出一些与身份不符的气话,激得父亲举起手,但后来还是会慢慢放下。记忆中,他的手都是用来保护我和支持我的,从没有攻击过我。
记得有一次,我应该只有五六岁的样子,还没到上学的年龄呢。因为我从小个子长得高,也许妈妈已经忘了我还是个小孩,老是指派一些家务活让我干。那一次,是让我帮她看煤球炉子,炉子上正煮着猪食,而她要到比较远的地头去干活,如果中途回来翻猪食的话可能会需要很多时间,所以她就指导我大概过多久要用大锅铲怎么翻一翻。我当时应该是答应了的,但后来不知怎么的,忘得一干二净了,结果一锅猪食底下的烧焦了,而面儿上的还是全生的。妈妈回来后见状,暴跳如雷,脱下我的凉鞋就用鞋底把我胖揍了一顿。现在看来,她当时打我也根本起不到什么教育效果,当然也挽回不了损失了,所以剩下的只是为了泄愤。这种原生家庭的烙印,直接印在了多年之后我跟我儿子的关系上。现在反思,我有好多次对儿子的打骂,其实都是因为控制不住情绪的撒气,除了影响亲子关系这一副作用,根本就没什么正面作用。当时的妈妈,想不到让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去碰炉子的危险性,只是想着自己的计划泡汤了,所以气不打一处来。想想现在的我,有时候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孩子没有按照自己计划的那样成长,就焦虑,有时还要情绪失控,却忘了他是个独立的个体,他有自己的成长节奏和成长方式。也许他不会长成我期望的样子,但他一定能成长着去面对人生中他应该面对的一切。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的母亲一直在用过去的经验教我适应未来的生活,所以她一直处于焦虑之中。她希望为我未来的生活早早作好准备,逼我穿耳洞,让我刷马桶------,她想不到计划赶不上变化,等我长大了,已经有了那种不需要耳洞的耳环,也早已用上了抽水马桶。想想当年的那些准备,除了给我的童年带来痛苦,给我的少年带来逆反,还能剩些什么呢?倒是父亲,常常在这个时候会站出来说一句:“到哪里山,砍哪里柴;船到桥头自然直”。
那次我被打完之后,除了身上的麻痛和心里的委屈,什么也没有留下。迫于母亲的余威,父亲面前我也不敢多言,所以这个家在晚饭时还维持着虚假的平静。在那个年代,人际感情是非常的微妙的,即使我到了现在这个年龄也是想不明白的。比如今天东家包了饺子,常会给西家端上一碗,而明天西家买了西瓜,准会给东家递上一瓤。照理说两家的感情应该算不错的吧,但如果哪家家里出了点“家丑”,另一家保准是第一个给他宣扬出去的。晚饭后有人来家串门,就有意无意地提白天发生的事,妈妈丰富的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根本不顶事,连一向粗心的父亲都听出来了。他开始观察我,看到了我腿上一个红肿的鞋印,就开始问我。我本来还坚持得好好的,被他这一问,所有的生理上的心理上的痛楚一下子变成了哭声,宣泄了出来。父亲扒开我捂着屁股的手,看到满满的一屁股紫红的鞋印,就跟我妈吵了起来。我已经记不得他们吵了些什么,只记得吵得很凶很凶,把那个打小报告的邻居都吓跑了。后来我渐渐明白了,只要父亲在家的日子,我是不需要害怕被打的。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个就叫安全感。
铁汉柔肠
印象中的父亲很勇敢。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家里卖猪,先要用绳子将猪捆起来,然后再抬着称重。可能那猪已感知到自己的大限将至,所以拼命地挣扎,在挣扎的过程中,绳子勒到了父亲扶着扁担的手,小拇指整个一节的肉都剥离了,漏出了白森森的骨头。父亲坚持把猪称完,才到村卫生院去看赤脚医生。医生说这情况得上麻药,这里没有,要上城里的医院去缝。父亲没有去城里的医院,而是让赤脚医生把肉直接剪掉了,做了个简单的包扎处理就回家了。至始至终,我都没见他喊过“哎呦”一声。后来看三国演义连续剧,看到关羽一边刮骨疗伤,一边还在那下围棋,我就会联想到我父亲的这段。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流血流汗不流泪的铮铮铁汉,即使现在在病中,也没见他因为疼痛而呻吟,但最近父亲却流了不少眼泪。当他得知自己的病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吸烟过度时,当亲戚朋友来看望他时,当他发现我们为了照料他不去接外孙晚自习下课时,他总要禁不住哭泣。“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也许,他是在后悔一直以来都没有善待自己的身体;也许他是在感动记着他的亲友们;也许,他是在愧疚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拖累了家人------
人生是一场不知道目的地的单向旅程,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一站,以何种方式下车。只有珍惜沿途的点点滴滴,不要肆意挥霍健康,才是对自己最大的负责。
高考
我是在2000年参加高考的,那时候的高考还是在炎热的七月,而且是先填了志愿再参加高考的。填志愿的依据就是模拟考试的成绩,感觉这个有点儿像赌博,因为不知道自己最终的考分能否够得上自己的梦想。所以那时候的备考阶段,还要比现在多一分忐忑不安。
记得那是高考前的一个“大礼拜”,所谓的大礼拜,就是每半个月放假一天,让我们这些寄宿的学生回家补充“弹药”的。晚饭是在自家门口的水泥场上吃的。这是二十多年前我们村上最普遍的进晚餐方式,没有空调,不用电风扇,等太阳落山后,把水泥场扫一遍,讲究的人家还会用井水冲一遍来降温,然后支起个小桌子,摆上中午吃剩的菜(通常是中午烧好了用盘子另装的,因为没有动过的菜不容易馊),旁边放个盛了饭的淘米箩,方便随时添加米饭。在辛苦劳作了一天之后,就这样乘着自然风,不紧不慢地吃着晚餐,倒也惬意。这是父亲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刻,他可以弄口小酒,酒精能帮他缓解一天的劳作带来的疲惫,更能让他感受到生活的美好。
难得回家,虽然妈妈特地为我加了菜,但对高考结果的不确定让我食之无味。我放下筷子,对父亲说:“爸爸,如果我考不上大学可怎么办?”父亲咂了口酒,放下酒杯,对我说:“考不上又怎样?你看社会上有多少人没上过大学的,人家不都过得好好的?”
一句话把我内心的焦虑一扫而光,我的高考比平时任何一次考试发挥得都好。是父亲的话让我一下子卸掉了身上所有的包袱,轻松上阵,所以才能跑得更远。
由于我填报的是外语专业,所以是被提前批次录取的。那年,填报外语专业的学生还要去无锡参加一个口语考试。也许是带队老师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所以通知我们的时候都没有说要带准考证。到了无锡,老师让我们把准考证拿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我们四个人没有一个带准考证的。那时的通讯还不像现在这么发达,普通的家庭还只有固定电话。记得当时有个和桥中学的送考家长带了个“大哥大”借给我们求救,就是现在手机的雏形,板砖那么大一个长方体,上面还有个天线。我拿着这个厚重的新鲜物,战战兢兢地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我之所以紧张,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用过大哥大,怕操作不当把人家的东西弄坏了。拨号之后,居然跟固定电话的感觉是差不多的,另一头也会传来“嘟---”的等待声。这声音让人紧张,茫然,我那时候就想着,能不能有一种能安抚情绪的声音呢?也许那时我需要的就是现在的彩铃吧!
“喂---”电话那头传来含糊不清的声音,对方是在睡午觉。我们家是在城边上的农村,这里的人大多从事着同样的工作—种菜、卖菜。这种营生很辛苦,每天傍晚的时候,要给地里的小菜浇水,还要把第二天要卖的菜从地里摘回来,而这些活儿都要等到太阳下山后才能开始做,所以等到收工吃晚饭的时候,已经是星光满天了。没有经历过的人也许会说,在满天的星光下,吹着自然风,蘸着小酒,吃着晚饭,是何等浪漫惬意啊!看别人的生活都是诗情画意,而身临其境,你会发现你一边吃晚饭一边还要拍打蚊子,匆匆吃过晚饭还要去拾掇第二天要卖的菜,而第二天凌晨三四点就要起床给小菜剪根,剥黄豆子,因为这样才能使菜品比较新鲜,确保能顺利地卖出去。只有等准备的那些菜全部卖出去了,变成了现钱,才能说明你的劳动没有白费。高中的时候,一直支撑我努力学习的动力,就是我不想再过这种对收入毫无掌控感的生活了。我对自己说:将来我要找一份工作,等到了日子就把工资发给我的那种!
“喂?”确认了是父亲的声音。
“爸,我没带准考证”
“准考证?什么样的?你放哪儿了?”
“好像压在电话机下面了,一个塑封的硬纸板”
“嘟---”电话就盲音了。
感觉话没说完就断掉了,是不是我不会用操作失误了?我把大哥大还给了那位好心的家长,也没敢多问。但心里实在没底:父亲能不能找到我的准考证?他能来得及送过来吗?送到哪里他知道吗?这个时候着急也没用了,只能自我安慰:哎,就算不能提前录取也没关系的啦,反正比本一线高了23分呢,说不定这次不取,到本一批次录取,还能上更好一点的大学呢!这样一想我就淡定了。原来一切淡定的背后,都是因为有退路。
记得我们是下午考的,在大家都在门口焦急等待准考证的时候,我趴在桌子上睡了个午觉。那时的交通不像现在发达,不过大家各显神通,还是都及时送到了。等我午睡醒来,发现她们都有了准考证,就我没有。我无奈地跟着大家排队,从休息室向准备室出发,用求救的目光看向送考老师的时候,我发现我的父亲居然就站在他的身边!他拖着一双黄颜色的塑料拖鞋,穿着大裤衩,从左胸口的T恤袋子里掏出了我的准考证。即使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父亲那天的样子,还是觉得很酷很酷。
后来,从母亲的口中,我才得知火箭送准考证的经过。父亲接到我的电话后,立马拿起准考证,冲下楼,跳上自行车,飞驰到城里能打到出租车的地方。司机说要120元跑趟无锡,这是有点坐地起价的意思啊。父亲二话没说,就跳上车。一路上一直催促快点快点。司机被他催得都不耐烦了,吓唬他说:“这里是十八湾,你再催我都要冲到太湖里去了!”父亲焦急的情绪才稍稍收敛了一些。可到了无锡市区,宜兴的司机根本找不到那个门面深藏在巷子里的“胜利门”中学。父亲的情绪一下子又被点燃了,司机终于受不了了,收了父亲80元钱就把父亲“遗弃”了。还好父亲机智,打了辆无锡本地的出租车,把准考证及时送到了,救我于危急关头。一直觉得自己是“傻人有傻福”,往往在危急的关头,总会幸运地寻到一条退路,到今天才突然明白,父亲才是我的那条退路。
父亲并不是现代意义上说的那种暖男,他粗犷不拘小节,嘴笨不善表达。他不会做可口的饭菜或把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但他永远是农忙时候村上挑担子最重的人之一,他会坚持每天天不亮就起床锄地、施肥------。总之,家里该干的重活儿、累活儿总是义不容辞。现在想来,父亲也是有他细腻的一面的,比如说,我在高考结束后的待考家长人群里,惊讶地发现了他的身影;我要到无锡哪个学校参加口语考试他居然也是知道的。父亲他从来没有无微不至地照顾过我的生活,但我每一个人生的重要时刻,他都未曾缺席。
减肥
记得读大二那年,暑假回家,从堂姐那得到一张名为“七日瘦身汤”的减肥秘方。说是按方坚持服用七天,即可瘦十至二十斤不等。而且操作也极为简单,就是去菜场按照斤两买上十几种蔬菜,然后熬成一锅汤。在这七天里,除了喝这个汤,不能进食其它任何东西。那时候,我对自己的体重有着一种执念,非得给自己设置一个不太现实的上限,然后再用这个标准拼命折腾自己。天天上称考量,仿佛达到了这个目标就能得道成仙女了一样。
我如获至宝,马上行动起来。也不知是哪位仙人写下的这个方子,按方做出来的那个汤,味道真是难以言说。年轻真好,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这样难喝的汤居然也敢尝试。不吃任何东西,渴了饿了就喝汤,但比起那汤的味道,我还是宁愿饿着。现在一想,终于明白了这个方子的精髓所在:就是让你绝食,那哪还有不瘦的道理呢?!所以说成熟是件极好的事情,如果当年我有现在这个认知,有这种逻辑分析能力,那肯定不会去做这些傻事了。
但当时对此是深信不疑的,鼓励自己一定要坚持七天,那就可以梦想成真了。为了减少喝那怪异味道的汤的次数,我尽量减少消耗,躺着不动就不容易饿,不饿就没必要去喝汤。坚持到第四天的时候,我正在迷迷糊糊地睡觉,感觉有人靠近,睁开眼,看到父亲居然正用手在探我的鼻息。我觉得好笑死了,故意逗他:“爸,你以为我饿死了啵?”
父亲异常严肃,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折回来,说了句让我永生难忘的话:“丫头,你听我讲,你这点个头,这点斤两,称势佬。以后自然有不嫌你胖的人要你的!”现在想想,这句话可以点醒多少在减肥道路上执迷不悟女孩啊!自己明明不胖,又很健康,却要牺牲健康去追求那种病态的瘦。是“女为悦己者容”吗?但如果那个人真的喜欢你,欣赏你,自然就会接纳你的一切,又何必去削足适履呢?
减肥行动在如山的父爱面前失败了,从此以后,我对体重再也没有出现过偏执的举动。环肥燕瘦,各有各的美,只要是健康的,我觉得都是美的。
相亲
相亲是中国婚姻促成方式中最传统、最普遍的。在父亲那个年代,大部分的婚姻都是先相亲而后成的。据说父母就是通过相亲认识的,而且中间还有些戏剧性。本来媒人是意欲让母亲来看另一个小伙子的,因为那个时候交通和通讯都不便利,也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当母亲出现在媒人家里的时候,那个预先约下的小伙来不了了,就临时通知了父亲去相亲,结果两个人就相中了。在那个男多女少的年代,父亲也算是意外捡到个馅饼吧。
那个时候的人,大多都是先结婚,后恋爱,又缺乏沟通技巧,所以常常会吵架,但吵了一辈子都吵不散的。我父母就是这样子的,父亲生病后,母亲只说了一句责怪的话:“你以为我追着你骂了一辈子,让你不要抽烟是为了省钱吗?我怕的就是会有这一天啊!”之后,就全都是照顾与守候。
到了我们这一代,那种媒人、家长全在场的正儿八经的相亲就很少见了。而我却还是通过这种最传统的方式认识了我的丈夫。
缘起我妈妈打麻将时的一句玩笑话。有人问我妈:“女儿今年要毕业了哇?我来帮她做媒怎么样?”“好啊!”我妈随口答应了一声,后面的话都没有听到,估计当时还在计算着这副牌会不会自摸。答者无心,说者有意。就在那个周末,媒人就把当时还在无锡工作的小伙子约了回来,但是我没有回来,因为我妈压根儿就忘了这回事,就等于放了人家一回鸽子。被媒人说了一通。出于她的诚信人设考虑,我妈打电话给我,让我下周末务必回家一趟。她在电话里这么跟我说的:“丫头,你就回来一趟见个面,跟媒人住在一个小区的,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事不好交代。你爸已经跟我发火了,骂我这么着急怕女儿嫁不出去吗?你就当帮妈个忙,下周回来一趟,就说没有看中好了。”于是,就在2004年4月10日的那个周末,我身负母命,向室友庄重宣告:我要回家相亲了!大家都觉得很新奇,七嘴八舌地给我出主意,建议我要怎么穿衣怎么打扮才能更吸引人。我一口拒绝了,完全用不着的,这次回去就是完成看不中的任务的。人在没有期待的情况下,心态是极好的。那天我穿了件便装,跟着我妈,还有二伯母抱着小侄女,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媒人家出发了。进门看到小伙子和他妈妈,当时的肖师傅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头发似乎还有吹过造型的痕迹,正式得我只想笑。后来大家坐下来说了些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但多年后肖师傅还常常跟我提起,当时我每隔几分钟就会催一次:“妈,好了吧?我们可以走了吧?”他当时就在想:“现在的姑娘真是的,没看中我么也不要这么不给面子吧?!”其实我当时脑子就一根筋,完成任务了,可以快点回家看电视了。可我妈估计是看中了小伙子的,一直在那跟人家聊天,问东问西。现在想想,我老公这种类型的男人,应该比较符合绝大多数中老年妇女的口味: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没事不往外跑,勤劳朴实精打细算,家里修修补补等一些杂活全自己动手,关键话还多,跟老太太还能有的聊。有一次我妈跟女婿吐槽我爸种种不是的时候,他应了句:“你女儿终于帮你翻本了”!立刻让老太太感觉他还很幽默。应了那句老话: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而父亲对准女婿的态度是谨慎而又挑剔的,今天才明白这是对我的不舍与担心。当天见面任务完成了,可我妈一点起身告辞的迹象都没有,我正当焦急的时候,门铃响了,媒人打开门一看,是我父亲。父亲站在门口朝里看,尴尬地说:“在楼下干活,手脏了,上你家来洗把手”,然后就换了鞋径直向人家卫生间走去,洗完手就出去了。现在想来,父亲是很想用他几十年的识人经验给女儿把把关,但又不好意思跟着我妈和伯母她们一行人过来,所以才想了这么一个拙劣的借口来跟未来女婿照了个面。这无言的父爱,我当时是一点也没觉察出来。
散步
父亲话不多,所以我们很少有语言上的交流。现在想想,对那两次散步时的对话还是记忆犹新的。
应该是我读大三的时候吧,那时候我们家已经拆迁住到城里了。记得拿房、装修是用了整整半年的,因为租住在外不方便,所以整整一学期我都没有回家。直到放寒假的时候才回。记得那天父亲早早地到楼下来接我,他一向这样,每次我回娘家装节,他都会到楼下来迎我,所有的东西都他背,只让我空着手跟着。第一次回新家,父亲带我上楼到家门口,打开门对我说:“丫头,这就是我们的家!”映入我眼帘的是两根漂亮的罗马柱,装修是父亲一手操办的,跟以前乡下的家简直就是天壤之别。父亲带我把家里参观了一遍,并把我的箱子放在了我的房间,后来才知道,我住的那个叫主卧。父亲总是这样,把最好的给我,从小到大我都是不吃肥肉的,父亲已经养成习惯,帮我把肥肉咬掉后再给我吃,直到有一天母亲提醒他这样做是不卫生的,他才意识到我已经长大成年,不需要他这样庇护了。
记得那次散步是在半年后的暑假,我跟父亲绕着小区转圈,当走到我们小区北门附近的时候,父亲指着马路对面的东方明珠花园说:“丫头,等你以后有了人家,咱们两家凑凑,也在里面买一套!”在父亲的认知中,拆迁房还是农民住的房子,既然我读了大学,跳出了农门,就要住更好一点的房子。在房子这件事情上,他没有想要让我完全依赖男方,而是给了我足够的底气,可以说是另一种形式的富养吧。所以我谈恋爱找对象只需要考虑感情,牵绊的东西少了,抉择就没那么困难了。一般情况下,很少有人生是按计划一步不差地走的,我恋爱了,当父亲意识到男方连凑个首付的实力都没有的时候,关于房子的事他只字未提。对于我的婚姻,父亲只提了一个要求:两个人的工作必须要在一起,要么你去无锡,要么他回宜兴!也许是父亲不愿看着生活的琐碎压到我一个人身上吧!婚礼仪式上常常有这样一个环节:新娘的爸爸会把女儿交到新郎手上,然后独自一个人黯然离开。虽然我们结婚时没有举行过这样一个仪式,但现在看来,我的父亲提出这个要求,实际上是在完成这样一种交接。
另一次的散步,应该是在2004年的七、八月份。那个时候工作单位已经定了,在高中做英语老师,父亲很高兴也很自豪。一向缺乏自信的我向父亲说出了我的焦虑:“我是在初中的学校实习的,现在让我教高中,我怕不会教,教不好”。父亲立马就说:“别人能教好,你也一定能教好。别忘了,你英语都过八级了呢!”父亲没有学过英语,他当然也不知道专业英语八级是一个什么概念,但在他心目中,女儿是非常厉害的!后来听一位堂姐说过,我是父亲这一辈子的骄傲。父亲从来没有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但也许他一直在以行动表达着。父亲尊重我的每一个决定,即使有些不认同的,也会全力以赴地支持。比如我们婚后买的房子,第一次告知父亲时,他说:“买的还是拆迁小区,还没家里的大,有什么意思呢?”话虽如此,在后来的装修过程中,父亲一直跑前跑后地在帮我们。活动室那堵墙是父亲帮我们砸掉的,洗衣机也是父亲背到楼上阳台的。为了节省开支,家里大部分的家具都是官网预定,老公自己组装的,但物流公司运回和上楼这些事都是父亲帮我们搞定的。在装修期间,父亲是来我们家次数最多的人,但在装修好之后,父亲来我家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了。现在父亲走不了路了,很可能这辈子再也来不了我们家了,但这家里处处都是父爱,楼梯转角处那个划痕,还记录着他帮我们背洗衣机时的背影------
父亲虽然没有事无巨细地参与我的成长,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守在那儿,默默地关注着我的生活,整装待命,随时出手相助。他对我说的那些话,好多都成为了我的人生锦囊。生活中每每遇到难事,想起它们,我就会豁然开朗,获得内心的平静。当我遇到挑战,畏惧前行的时候,父亲那句“别人能教好,你也一定能教好”的话,会给我力量,激励我直面挑战。在我对生活失去掌控感,觉得迈不过去坎儿的时候,他那句“没有考上又怎么样?多少人没有读大学不都过得好好的?”让我感觉一切的不好、不确定都会过去的,做事只需尽力而为,结果顺其自然吧。他那句“到哪里山,砍哪里柴,船到桥头自然直”,常常提醒我不要透支焦虑,事情不一定会像假设的最坏情况发生。所以我习惯了不去看远处的模糊,只专心做手边清楚的事,不让今天又成为明天的后悔。
父亲病倒了,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罩着我了,我也就长大了。从冲动的青年一下进入了淡定的中年。以前遇上事情,要么是一蹦三尺高地撒气或是尽情地哭泣宣泄。现在知道,这些都是没有用的。我必须冷静下来,分析前因后果,选择最佳可行方案,承担可能出现的后果------因为生活还得继续。
也许所有的经历都是为了成长,而今的我,俨然已长成了一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