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懵懂的童年时光,在毫无防备的诸多磕磕绊绊中,我不得不低下头,把瘦男人从喊贼,恨贼、再到心甘情愿地喊贼为爸爸,这转变据他后来讲足足让他盼星星盼月亮的盼了四十多天!
爸爸是失去母亲和外婆互换而来的,我一直这么自嘲自慰,不知这泣笑皆非的生活是否也够得上戏剧二字的称谓?遍地都是我甩落抹掉的斑驳泪痕。我该庆幸还是该痛哭?之所以能在泪眼如花中活着长大,我还真得感谢儿时的纯真和无知!
生活需要真善美,更需要给不堪无助者一片混沌和迷濛,那样她才会从荆棘丛生中无恙地走出。那些荒芜困迫的日子,似乎正是我生长路上的一支催化剂,失去母亲和外婆,让我从一无所有中感受着莫名的恐惧,身不由己地靠近眼前愿意养我疼我又不依不饶带我的瘦男人,是血缘关系的天性使然?还是濒临死亡的求生本能作崇?我就这么跟上他,跟上他浪迹天涯,一颗幼小的心从荒芜中绽出新绿,我愿走近进生机盎然大树,寻求遮阴纳凉,也不愿做大漠上孤行的那只羚羊。
离开哈县,就那样走走停停,家和母亲外婆离我越来越远,再也嗅不到沙枣花香的味道了。我跟着父亲坐上从乌市开往老家的列车,老家会是一个什么样子?那儿有没有小哈萨?有没有热腾腾的酸奶和酸奶疙瘩?有没有阶梯电影院?列车也像独行在沙漠中的一只骆驼,不急不慌慢悠悠地转动着它破旧的车轮,摇晃了三天三夜,我喋喋不休的也追问了父亲三天三夜。
从我被抢到老家整整三个月有余,我满怀期待的和爸爸回到了老家,走下火车又走向老家。时值八九月的阴雨天气,父亲一路给我指认着哪是谷子,哪又是高梁洋芋等等,这些让我从未知道的庄稼让我雀跃不已,老家真是我无法想到的美好景致,一时间让我忘记了离开母亲和外婆的隐痛。
湿漉漉的地面上小蛤蟆密密麻麻一大片,我忙着辩认谷子高梁险些踩中这些乱跳的小虫,便尖声怪叫着躲在爸爸的身后,他哈哈大笑着把我拦腰抱起,轻轻举手我又被父亲架在肩头,招来路上许多大人的指指点点:
“这么大的人还架着!看把娃娃都惯成啥样了!”
我听着似懂非懂的老家方言,不停的让父亲翻译给我听,我不知自己错在哪里便撅起小嘴来抗议。半路又有亲戚前来接应,我们被请去小住半日,受到他们的热情款待,回到老家已是第三天的中午。
老家真好如父亲所言,屋前有高大的杏树,院中有枣树梨树,院后是一大片白色的花海,我扑过去采摘了一大捧抱在怀里,刚走进那个大院,就被花主人找上门训斥一顿,原来那不是花,而是荞麦花,是一种长在地里的庄稼!我睁着惊恐的双眼努力记下自己闯的大祸,还好来人说了几句便原谅了我,庄稼也开这么漂亮的花,我来老家第一天便开始喜欢上这里,这么多的果树和庄稼在哈县我从未见到,我陶醉在这片美丽又神奇的地方,闲了就往地里乱跑,摘些花草偏个花篮戴在头顶,那感觉真是美醉了!
2.
粗粮淡饭的日子似乎过的很快,吃着爸爸做的鱼钻沙(小米汤里煮熟的剑面条,爸爸起的这名)和玉米面发糕从未感觉到它有多苦涩,我弱小的身子反而在粗糙的饮食中快速向上窜个头,脸色也白中泛红。
“脸色比刚来时红润多了!城里娃娃都像纸糊的风一吹就能倒!”
听着周围的议论,我却嘲笑他们不知烤的金黄的小鱼有多香,酸奶疙瘩吃两块一天不吃饭也足矣!小孩们取笑我的牙齿太白太白还刷啥,又笑我说普通话是豪的要死等等。我却憋着嘴笑他们不刷牙有异味。这样敌视的日子也不知僵持了有多久,大家终于冰释互嫌,坦坦诚诚的玩在一起。
我开始教她们四人一组单腿相扣边唱边跳的游戏:“喝酒夹菜,啪叽啪叽削白菜,锅里锅外,翻过来跳一跳,一二三四五六七,我的朋友在这里!”
每个夜晚我给她们讲《草原英雄小姐妹》的电影,他们开始向我走近,不去上学的日子我家大院便成了我们这帮孩子的乐园。我也跟着她们去挖野菜,并学会攀上高大的杏树摘杏子,采折榆树上的榆蝶,只要是她们可以玩的我一学就上手。他们把绳子绑在两棵杨槐树之间,我们就有了自制的秋千架,大家你坐上我推送,我坐上你堆送,那一年的暑假我们玩的忘乎所以。坐在麻绳子上被他们轻轻着,忽儿向前上窜高几米,忽儿又降落接近地面,那种上窜下滑前摆后荡的感觉实在太令人销魂蚀骨!我们由刚开始的畏手缩脚,再到坐在绳上高声唱歌,荡来荡去的感觉让人飘飘欲仙。
“扑通”一声爆响,我被甩出老远老远,一头撞在墙跟爬在地上,等他们愣过神围上我,我的左脸已磕破正在向外流血,大家慌的团团转,还是堂姐机灵她从门前的草丛里拔来几支刺革,双手不顾刺扎的疼痛使劲搓烂了叶子,立马跪在我眼前把粘乎乎的刺革汁贴在我脸上的伤口处,一股透凉的感觉马上压住火烧火燎的疼痛,说来也很神奇,我的脸上已不再流血。父亲下午收工回家做晚饭才发现我的脏兮兮的脸伤,他把我拉到怀里左看右看,发现伤口不是太严重这才放心,他说以后再不准许我跟着小朋友疯玩,并告诉我脸上的伤口不敢乱敷药只能忍着,不然会留下疤痕。
“你再这么调皮,万一摔成脑振荡,你会变成个小傻子!”
我一面承诺着,却在进入冬季的一场大雪过后,又和堂姐她们一起去了河沟下的山坡上拣地软。我们用小手抛开厚厚的积雪,被雪水浸泡涨大的黑色地软便软绵绵地躺在那里,我们拣啊拣,拣的忘了时间,不知不觉天色已晚,大家高高兴兴地提着篮子一齐踩上结了冰的河面,正走至河面中心,忽然“扑通”一声响,我又掉进了河里,冰块像尖刀一样划破了我的脚踝,堂姐带头和几个稍大的小朋友唱起歌: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我一边掉着泪花,一边呲牙咧嘴的跟着她们一齐唱,堂姐费尽好大的气力,和大家终于把我从河沟里连拉带拖地带回家中。这一次父亲看到我湿透的鞋袜和裤腿,脸上黑乎乎不和我说一句话。直到别人离开他才开了口,他边洗边给我脚踝伤口撒上白色的消炎粉末,并警告我再有下次被摔伤的事小心他揍我屁股!我向他保证以后绝不再跟着堂姐她们疯玩乱跑!
誓虽对他发了一遍又一遍,但我管不住自己的双脚,只要堂姐来喊去哪,我毫不眨眼的紧紧跟随。
有次放学后堂姐悄悄告诉我今晚邻村有电影《渡江侦查记》去不去?去去去咋不去!于是晚饭后我偷偷溜出家门,堂姐几个从高梁垛后闪出身,我们五个人大笑着向马路跑去,身后传来大妈焦急不安的喊声。
“三姐大妈在喊咱们,怎么办?回吧?”
“让她喊去,咱别管快跑!”
就这样我们一路小跑终于到了十里外的露天戏场,我们五个人蹿来蹿去找不到一个看见银幕的场地,戏场里全是踩着高凳子的大人小孩,庞大一片场地竟然让我们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你瞅我我瞅你就是看不见银幕上演的电影!那个窝火劲急的我们只有流泪的份。终于“咔嚓”一声电影剧终!
那就回家呗!五个女孩又是一路小跑,人未到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我们跑啊跑,终于跑回家中,大妈心疼的守着煤油灯下,一边抱怨着我们的无知胆大,一边又给我们擦着脸上的雨水,她怕父亲揍我留下我和堂姐几个同睡,我们麻利爬上大土炕,屋门”咣当”一声推开,堂兄一脸铁青手握一根木棍站在屋里,他一把拉下三姐抡起木棍一顿乱揍,堂姐哭着求饶再也不敢了,堂兄哪里肯住手,等他打够了这才指着我说,还有你人小鬼大,这么小的个让人踏死踏伤在戏场咋办?你们几个死女子长了几个头这么胆大?十里路上看电影!暴雨天气看电影!真是反天了!
堂兄终于打够骂足了这才出门!三姐“扑哧”一声又笑了:
“你快摸摸,我腿上打起疙瘩了,疼死我了!”
我们几个用小手给堂姐揉呀揉,那一夜的惊心动魂,后来在看《宁死不屈》和《红色娘子军》的电影后,堂姐说咱们几个是打不死的吴琼花,宁死也要看电影!堂姐说的对极了,没人会屈服在棍棒下而舍掉一场电影,我就这么跟着已上初中的堂姐,四处瞒着父亲和大妈堂兄看电影,父亲终于出手狠下心揍的我成了小跛脚,我拐着脚嘴里不敢吭声心底却一百个不服气!
我仍然死心踏地跟着堂姐她们,疯玩疯跑,只要有人玩的地方,那里一定会有我们几个。
堂姐她们又教我吃大麻子,皮留下可以卖好多钱,我拚命的积攒,攒了两大碗去找他们卖钱,他们扑来抢过碗全倒在地上,笑我是个傻子!笑我是个瓜女子!他们笑起来一个个流出眼泪,笑的他们直喊肚子疼。
我就这么傻傻地活在那个叫老家的地方,那儿有一大群的小伙伴成天跟我玩的不亦乐乎,也有其他姐姐让我跟她走悬崖采马脚,我高兴极了,一路跟着她绕弯跨沟走了又走,忽然脚下一绊咕噜咕噜摔下了沟崖,小姐姐追下沟崖抱起我又哭又喊,我醒了,笑了,只擦破了右脸流着血,她抓一把土揉上我的脸,血止住了,她执意背上我送我回了家,爸爸瞅着我流下了眼泪,小心的洗干净又撒上消炎粉末,那道疤不依不饶整整陪了我两年才淡去。
爸爸从此不再让我出去疯玩,他会在大院里教我踢皮球,教我背乘法口诀,还教我弹杏核,玩法花样很多很多。累了他便教我唱歌,他唱韩英狱中那首歌,唱着唱着就泪流满面,我学会了又唱给别的孩子听。
“自从韩英生下地,数九寒天北风狂……砍头只当风吹帽!”
那以后我又迷上唱歌,父亲便一首接一首地教我。接着我又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他不光会唱歌,更会讲故事,什么《智取生辰纲》,什么《林冲雪夜上梁山》、《武松打虎》、《狸猫换太子》、《劈山救母》等等,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神奇的乐园,那是我在母亲和外婆身边无法享受的一个缤纷世界,我开始安静下来,总会支起小下巴想这些故事里神奇的人和事,总也不明白的又去玩耍。
有次晚饭后父亲让我背乘法口诀,七七四十六,我总这样背。他让我出去站在廊沿上啥时会背啥时再进屋睡觉。四周一片漆黑,树影晃动着太像几条鬼影,我缩在墙角浑身发抖,他在屋里呼呼大睡,许久他才问我记下没,我正在打旽,迷迷糊糊中我说记下了“七七四十九!”我脱口而出,也不知对与错。他这才让我进屋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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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每次晚饭后出门,他仍把我高高架在肩头,我像个怪物一样依旧会遭来别人交头接耳的议论,那段日子的小蛤蟆太多太多,我真怕它们跳上自己的脚面,更怕黑咕噜咚的夜晚身后有鬼跟上,父亲就这样每次出去窜门把我架上肩头。在老家没人不知我是坐在父亲肩头长大的女孩,那时的我不知父肩头的沉苛与负重,长大后才知他肩头撑起的又岂止是我小小的一具身体那么简单。
记得那时的冬天特别寒冷,呼出的气也白白的雾一样停在唇边,好歹盼到了大年初一,幼小的心便有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奢想,妄想着能穿|上一件花祆和新裤子新棉鞋,吃上香喷喷的白米饭那该多好!
就这样幻想了无数次,忽然有一天父亲说,先把衣服裤子洗干净晒在太阳下,再洗净头发双脚,我心里嘀咕这是要去走亲戚吗?父亲又说要过大年了,原来是这样,别提我有多高兴了,可到了晚上我才想清楚,这么说洗净的衣裤就是我的大年新衣了?那一夜我蒙在被里伤心地哭了,想起和母亲一起过年的日子,我的心跌入谷底。和母亲一块的日子,常常在年还很早的日子她和外婆就备好了我的新衣裤新棉鞋。而父亲怎么就不懂我的心愿呢?我伤心的哭肿了双眼,父亲才低下头对我说,他什么都懂,可他没钱去给我买布料,更别说新鞋了。那时我根本不明白父亲为啥没钱的道理,认为他不喜欢我这个女儿,想想大年初一别的孩子都穿花花绿绿的新衣,我心里的灰暗变成了高高撅起的嘴巴,父亲佯装没看见也不多说。
初一那天大清早,我家里的土炕前跪倒了十几个半大的孩子,一身一身的新衣个个神采飞扬,只有我仍穿是一身洗的褪了色的蓝布学生装和一双从秋穿到冬的蓝球鞋,更可气的球鞋的鞋尖上大拇指调皮的挖了个小洞,害的我见人就往后屁股躲。他们都是比我大上几岁的堂姐堂兄,半屋子的男孩女孩数我最小了。
我的叔叔那时还是光棍一条,二十多岁的人他从不去生产队里挣工份,平常谁也不知他在哪里做何事,只有年底他才回家,回来便和我们吃住在一个大院。那天他盘着双腿端坐炕头,他左手拿着齐刷刷的的一叠一角毛票,右手压着八分一本的三十二开的厚厚一叠本子上,笑眯眯地对着一地的孩子高声开了口:
“你们今天谁给我磕头,我就给谁一角钱一本小本子!”
于是地上来自本家族的十多个堂姐堂兄和邻居家的孩子们,一个个磕头如捣蒜:“给叔叔拜年了!”
叔叔笑的脸上的横肉乱颤,果真给他们每人发了一角压岁钱和那八分钱的小本子,唯独空了我!大家交头接耳的看着我小声说着话,叔叔也不时地拿眼晴盯我一眼,我的脸上火烧火燎,难道我脸上有土?我出去偷偷瞄了眼小圆镜,脸上啥也没有,直到那些堂姐堂兄们散去,我也没有得到那一角毛票和小本子,临出门一个远房的堂姐还特意回过头盯着我看了一眼,后又用手按在另一位堂姐的耳旁边说边瞄我,之后她们“哦,哦哦”的远去,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他们的怪异眼神!我被叔叔另眼相待了!为什么?
我的心咚咚乱跳,我分明也跪在炕前磕了头呀,我实在不稀罕那一角毛票和小本子,让我心儿乱跳脉膊加速的是堂姐们怪辣辣的眼神,还有那几句“哦哦”。我等不到父亲回家状告叔叔,父亲好不容易回家了,当我抽抽泣泣把早上的事说给父亲后,父亲一句话也不说脸色有点发青,他摸了半天才掏出了五角钱给我,让我拿好收好。
父亲忙活了大半阵子,把香喷喷的三大碗白米饭端放在叔叔面前的小炕桌时,父亲和叔叔埋下头吃的有滋有味,直到他们快吃完,父亲才抬起头古怪地看着我,眼里打满了大大的问号:“这娃,你咋不吃?”
看见叔叔狼吞虎咽,我的小委屈又被勾起,索性我不再动碗筷,让他一个人死撑吧!我憋着一口气干坐在炕角懒地看他一眼。
“找死吗?还让人吃饭不!人小鬼大谁惹你了!”一旁的叔叔双眼圆睁瞅着我大声吼叫,父亲放下碗筷狐疑地看着我,我不想吃饭也成罪了?这是谁家的道理?我憋着气仍没动碗筷。
“一脸穷相,扫兴的还让人吃不吃!”叔叔吃完饭又开了口。
“你说谁呢?”父亲终于说话了。
“我说她呢!”叔叔的理更直气更壮。
“小孩子招你啥了?”父亲的话音似乎不满。
“我就看她不顺眼咋了!”叔叔说着“啪、啪”的把筷子甩在了炕桌上。
“你一分工不挣,自从父母过世我养了你十多年,我女儿我养着你不顺眼想咋的?你故意出我女儿的洋相不给她东西也就算了还骂她!我养你十多年难道没挣出你一角钱和八分的人情味吗!”
“你是哥呀,父母过世了你不养我谁养我?”
叔叔的话不无道理,似乎天经地义。父亲张了张口长叹一声:
“你都二十五六了,该做点事了我一个庄稼人总不能把你养一辈子!”
叔叔瞪了我一眼甩门而去,我幸灾乐祸地瞅他的背影,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回来,这本来就是我和父亲的小家园。
我的心事未完,叔叔又鬼魅般的返回屋里,冲着父亲大吼:
“我没媳妇一个人咋过?谁给我做饭?”
“没媳妇自己找。”
“因为一家人我才没给她一角钱和小本子!”
“有你这样待一家人小侄女的吗?她才几岁的人,你让别的孩子咋看她?”
那一刻,父亲在我的眼里高大如山!
接下来的日子,叔叔像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还以为他多牛气呢,原来是父亲在养他,我开始有了蔑视他的底气,把他对我的那份冷落也抛到了身后,以为我任人可欺?做梦去吧!
4.
“爸爸,他为啥不挣工分还要吃咱们家的饭和咱住在一起?”
“他没成家,我是哥哥不养他谁养他。”
“哥哥一定要养弟弟吗?”
“长大你就会懂的。记着,他是你的亲叔叔。”
我仍搞不懂这兄弟之间的关系,但从那以后我很少再和叔叔说笑,我希望他娶个媳妇快快地搬出去。可父亲说爷爷生前早把这个大院给他们兄弟平分了,西半边的窑洞归父亲,东边的窑洞归叔叔,正北边的大客房归叔叔。院里的苹果树、梨村杏树也按原来的东西方向各归其主,只有院后自留地里的十五棵花椒树归父亲一人,爷爷说叔叔懒惰若把椒树分给他,椒树也会很快死掉的,所以这也是爷爷把客房分给小儿子后,对父亲的一点补偿,他认为父亲勤劳善于管理,我却认为爷爷对叔叔偏袒了叔叔,在我的眼里大客房远比那花椒树值钱,父亲却说花椒能卖出养家。
不知不觉就到了清明节,白花花的大米饭早在大年初三后就没了,玉米面和荞麦面棒棒的洋芋酸饭倒成了主要口粮。叔叔几乎每顿吃饭就嘀咕伙食太差,父亲也不和他理论,每天仍去生产队干最苦最累最脏的农活挑粪土,叔叔常常一觉睡到天大亮,吃喝完父亲做的汤面便不见了他的人影,我就在这不咸也不淡的日子中背个小书包上学。
一天下午六点放学后,我背着书包兴冲冲地回到大总门,只见堂姐一脸慌张地跑过来拉住我,告诉我父亲和叔叔在吵架,我紧张极了。兄弟两住一个院子吃一锅汤饭,为何吵架?我的心蹦出了嗓子眼,一路小跑就到了自家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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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脚跨进厨房,只见父亲绻在一角双眼失神,灶台被砸掉了一角,铁锅也被砸破摔在水缸旁,酸菜缸倒在地上浆水流了半地,甚至连我睡的土炕也被砸开了脸盆大的一个坑露出烟火燻黑的炕洞,满屋的破败,这哪里还是我的家?
“爸爸,这是谁干的?”
“还有谁。”
父亲的话有气无力,我的头嗡嗡作响,这真是叔叔的所作所为?我真不愿相信。
“他为啥要这样?”
“他说要出远门,让我给他两百元。我给了他一百,他嫌少……”
正说话间,我听见叔叔在院里冲着我大喊:
“XX给我把花椒拿来!”
父亲让我拿一罐头瓶送去大客房,我的小腿开始打颤,硬着头皮走进客房把花椒放下往回走,刚走到土廊沿就被叔叔一把扯住我的辫子,又把我的一只胳膊往背后反拧,我疼的哇哇大哭,父亲赶过来让他放开我的胳膊,叔叔不但不放手,反而又拧我的左臂,父亲急了试图掰开叔叔的大手,不料叔叔放开我,把瘦弱的父亲一脚从半人高的土廊沿上踢翻到院中,父亲倒地还未起身,叔叔又从廊沿上跳下去,骑在父亲的身上一顿拳打脚踢。
我被突来的事端吓的大声哭喊,哭声惊动了旁边的远房大妈和堂兄,他们赶来拉走了叔叔,接着又有村人赶来才把叔叔拉到他家,我和大妈去扶倒在地上的父亲,父亲扭曲着面孔十分痛苦的样子。
我猛然发现父亲的大腿根部湿了一大片,大妈也看见不对,忙喊了堂兄过来才把父亲搀扶进了窑洞,父亲躺在土炕上奄奄一息,我也从大妈的口中知道父亲被叔叔踢中了命根,父亲流了许多血。
我对叔叔的恨在那一刻猛然爆发。我拿起铁铣往外冲,我要找他去拚命,大妈拦腰把我拖回屋里:
“听话,瓜娃娃那死狗你能咋的!快跟我走,我烧碗汤让你爸喝下。”
就这样我端来了好心大妈的面汤喂了父亲,守在父亲旁边,这就是父亲常年供养的白吃白喝的弟弟,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没有任何匪夷所思的理由,父亲就这样被身强力壮的弟弟欺凌着,那时的我还不太清楚这算不算血海深仇?但我实在不需要搞懂,只知道他对父亲能下此毒手他就是我心中的仇人!
父亲会不会在今夜死去?昏暗的煤油灯下我望着父亲昏睡着惨白的脸面,心里怕极了!我怕父亲会死去,更怕叔叔半夜闯进掐死我的父亲。
也不知过了多久,父亲的好友特意送来一小包云南白药的白色药粉,让父亲赶快服下,并让我小心守着再有事就去找他,我泪流满面一直把他送出大门。
这一夜我像只小猫绻在父亲的怀里,一只小手放在父亲的唇上感受他的呼吸,这是那位送药的好心人教给我观察父亲气息的法子,夜深了我困的直打哈哈也不敢把手挪开。
睁开眼时天已大亮,我还是睡过了头。父亲正满脸忧郁地瞅着我,慢声细语的让我收拾好了去上学。
“爸爸你还没死?昨晚可把我吓坏了,我以为你会死了丢下我!”
“瓜子,你才不到十岁,我不会死!我死了谁养活你!”
“爸爸,你还疼不疼?”
一个月过去了,我倒掉的父亲尿液里终于没有了血迹,父亲终于能下地活动,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落地。
5.
我父女相依为命的日子也好景不长,大约半年后,叔叔又像瘟疫一样回到大院,出现在我们面前,哥长哥短的叫的我听着浑身起鸡皮疙瘩。说实话,自从上次父亲被他痛打后,看见他的影子我都恨的牙痒痒,虽然见了他我还是大气也不敢出的发抖,可我的心底总在发誓以后一定不再理他。
我想父亲能强壮无比多好,我嘀咕着让父亲别再理会叔叔,说的次数太多父亲也烦我,说我一个小孩子毛丫头的事儿真多。父亲终于禁不住叔叔嘻皮笑脸的纠缠开始原谅他。于是叔叔又和我们吃住在一起,我赌气的和父亲一天没说话,我预言叔叔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他能对父亲动手一次,也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我让父亲千万别理他,父亲反说我小心眼,我干急无奈何气的又掉眼泪又跺脚。
叔叔一摇三晃的又缠上父亲,哥长哥短嘴里像抹了蜜似的软磨硬泡,叔叔又说陕西杨林有个朋友来信让他去那儿做卖买,让父亲把存下的几包花椒给他,他一定去了卖个好价,到时换几包小麦运回家里,大家就有白面馍馍吃,父亲被说的心动,终于交出年前嫌价格偏低没舍得卖出的几包花椒。
叔叔吹着口哨出了远门,父亲盼着他能给家里带来好日子,大约过了十天左右,叔叔带着一位外地男子回到家,他眉飞色舞的介绍着这位列车上刚刚结交的朋友。原来上车后这位朋友告诉他列车员不准许一个人带这么几大包花椒,照单全部没收后还会处罚。叔叔听后急的抓耳挠腮,这位邻座的男人说把椒交给他,他认识一个列车长,给他送上几斤椒确保万无一失,叔叔便把父亲辛辛苦苦收下的几包花椒悉数交给刚认识的邻座比他年长几岁的这名男子。
两人越谈越投机,列车到了陕西后,叔叔又和杨林的朋友联系上,这次花椒果真卖了个好价格足足三百元。高兴之余叔叔带上列车上认识的新朋友回到了我家,父亲杀了家里的两只枣红大公鸡,又打了两斤散装高粮酒,热情款待着叔叔带回的朋友,那几天的日子有酒有肉喜气洋洋,远远胜过大年,家里的气氛也很温馨,我对叔叔的敌意也跟着父亲的笑脸,在不知不觉中消失。
那朋友告诉父亲他会带上叔叔去杨林做皮货卖买,父亲也曾听说过那卖买很赚钱,于是在叔叔和那朋友出门的前一天晚上,父亲又把存了几年的两百元连同那三百给了叔叔,让他这回带上这五百元的家底一定要慎重小心,等这次赚了钱就多买几包粮食,再托媒人给他说门媳妇,叔叔也欢天喜地的满口答应。
送走了叔叔,父亲天天等着叔叔能把生意做好,掐着指头算日子希望叔叔能给大家带回好消息,他盼呀盼。大约一月后天还未大亮,我被一阵擂门声从梦中惊醒,迷迷糊糊中我发现亮着的煤油灯,父亲进了屋,身后跟着垂头丧气的叔叔。
虽然我那时很小,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袭上心头,我怯怯地问父亲:
“怎么了爸爸?”
“唉,小孩子快睡你的觉。”
“……”
我不再多嘴,佯装睡着把头转向窗户,耳朵却紧张的偷听,唯恐露掉他们的每一句话,屋子的空气怪的吓人,叔叔忽然大哭:
“哥呀,都是我不好,车快到杨林时我去洗脸,让朋友把我的包看好,我洗完回来他就不见了,我的包也没了!我把每一节车厢都找了几遍也没见到他,包里还装着那480元。”
我偷偷地又转过身,昏暗的煤油灯下父亲从凳子上滑落,无力的堆坐在墙根,他张了张嘴巴一句话也没说出口,大约有一顿饭的功夫父亲才沙哑着嗓子哭出了声:
“天啊,你让这三张嘴往后吃啥?你说咋活?”
叔叔这会大概也知自己上当受骗闯下的大祸,便扑通一声跪在父亲面前,痛哭流涕中狠狠地扇着自己的耳光,边扇边说:
“我要去陕西当麦客挣钱,只要你给我车费,我一定挣上钱给家里背一包麦子回来!”
我被他们兄弟的场面吓呆了,也明白叔叔这回真是给一家人闯下了大祸。果不出我的猜想,三天后父亲从两个朋友手里借来了三十元,十元给了叔叔让他又去了陕西谋生,等叔叔出门后他带上我坐上了西去的列车,在我不停的追问下父亲告诉我家里已断米面,要带我出门做工才不致被饿死,至于叔叔承诺的一包麦子,谁也不会再拿他的话信以为真,亲兄弟也只能这样各奔东西。
等天黑他背上我藏在火车站外围,看见一辆货车停在那里,他悄悄地从接头处爬上车厢,等我们站定后这才发现车厢里坐满了男男女女,父亲在车厢的一角坐下,把我横放在他的怀里,在列车的晃荡中我迷迷糊糊的听着他和周围人的窃窃私语,随着列车的摇晃很快就进入梦乡。
6.
迷迷糊糊中我被摇醒,我睁开惺忪的睡眼发现车厢里人群乱动,父亲贴上我耳边悄悄告诉我货车列车员开始查人,抓住了会罚钱,我们没有钱会在下一站被列车员赶下车。
“那怎么办?”
我急的大哭,父亲一把捂住我的嘴巴,他抓住我的手臂跟随大家向车尾走去,又拦腰抱起我翻身爬上另一车厢,吩咐我双手抓牢他的腰身,那一夜月光如水,我看见飞滚的车轮恐惧地闭上眼睛。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还有父亲急促的呼吸和飞旋的滚滚车轮声。终于在走过几节车厢后我们停歇在尾厢,那是没有了左右车厢只有前方接头的一节平板车厢,列车每晃动一下我便往父亲怀里绻缩一次,双手抓住他的腰围不肯松手,好像松开父亲我立马就会摔下去被碾的粉身碎骨。
就这样颠簸了三天三夜,几经周折又睡过几晚马路边的临时窝棚后,我们终于来到玉村这个陌生之地。
傍晚时分,父亲带着我敲开亲戚的家门,那一夜我们才停下疲惫的脚步,一阵寒暄唏嘘过后,亲戚婶婶端来喷香的臊子面,那是我和父亲出门半月后的第一次吃上热气腾腾的饭菜。那一晚我睡在软绵绵的大炕上,又做着不知天高地厚的一个个美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