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从广州给老李带来了一对红嘴玉。这红嘴玉,也叫相思鸟,是东南沿海一带最惹人喜爱的鸟类。
老李轻手轻脚地接过纸箱中跳动的两个生命,咧开嘴,脸上像被揉皱了的纸,眼角和嘴角揉成一团,宛如万壑参天的树林。
他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怀念,怔了一下,等反应过来连忙向朋友道谢。
他记得老伴对这种鲜活跃动的生命极度喜爱,每天早上都要拉着他到离家不远的围湖公园绕一圈,掀开蒙着鸟笼的黑布,把笼子挂在一棵矮树上,每当清晨圣洁的阳光散落光辉时,那不知什么品种的鸟就迸发出悦耳的鸣叫。她最喜欢听听鸟叫,那是老伴觉得最有生气的事。
打老伴走后,老李再也没有碰过那些蹦蹦跳跳的小玩意儿。
“唉,好多年了……”往日的情景突然闪现,让他觉得时间快得像大梦一场。
阳光洒落在窗台上形成的金色光斑,像蜂鸟抖落下的羽毛,也像浮动着细闪的银色波浪,透过防护栏攀爬向上的绿萝,就成了摇曳着的碧涛。
这两个生命随着阳光尽情地跃动,它们口如含朱丹,圆滚滚的黄色肚皮被青灰色的背羽分隔开,像天青欲雨下的金色麦田,四颗珍珠般明亮的眼睛里闪着自由的光辉。 老李与这两个新成员面面相觑,他想,怪不得老伴生前这么喜欢这些东西,一个自由的生命摆在你面前,谁又能不爱?
这鸟好像跟他以往见过的有些不同,但他又说不出来。老李于是决定给它们安一个最好的“家”。
天还没断黑,老李赶忙去常去的老店里挑了一个最好的笼子,一向好说话的老板竟然拒绝还价,说这最后一个好东西得卖出价值,不过看着这古色古香的,微观庭院般金闪闪的鸟笼,老李咬咬牙,虽然比往年买过的贵了几十倍,但想到老伴,他还是买了。他突然后悔做出这个决定,他上次做如此脑热的决定是什么时候,他也记不清了。
老李把笼子挂在阳光直射的地方,每天伺候着这两个主子,好生舒适。
一如往日,自从他“如获至宝”后依然“沿袭”了往日的“传统”——围着那个不大不小的小湖转上一圈,听听公园里传来的咿咿呀呀的戏声,感受一下世间的脉动。
或许又不如往日,老李提着这个锦上添花般的笼子总会惹人多看一眼。
“呦,笼子不孬,得老贵吧?哪里买的?”每当听见这样的问题,老李笑笑,向他们解释这是最后一只笼子了,没得买了。他内心总会涌起一团小小的波浪,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暗喜什么。
找老李搭话的“鸟友”逐渐多了起来,这让孤独的老李感受到一种从老伴走后还未体验过的满足感。老李向他们介绍这个笼子精美的构造和由于限量自己如何向老板讨价还价后不成的故事。老李还邀请逐渐熟识的朋友来家里坐坐,让他们看看家里曾经养过的名贵的鸟的照片,由于很多品种已经禁止出卖了,所以那确实对一个爱鸟的人有很大的诱惑力。
此后,老李每天都要围着公园多走一圈。这次他不再把笼子挂在树上,而是用手提着,尽管沉甸甸的,可在他心里,拿起来也毫不费力。
不时有孩子透过一层一层的“庭院栅栏”逗逗那两只红了嘴的小东西,与其说是逗鸟,不如说他们是被那个独特漂亮的笼子吸引过来的。老李总会站在一旁,像看孙子一样打量着一个个天真可爱的面庞。
自从老伴去世后,儿子也很少从外地回来,跟小孙子见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他想象着孙子也差不多这么高了吧。
初秋转凉,老李提着笼子遛鸟,沉浸在这股满足感中。十几年前,由于寒冬得了一场咳疾后,每个转凉的换季都会犯病,这次他咳得更厉害了些,可他丝毫不在乎,仍然是在每个阴凉冷湿的早晨去分享他的宝贝。
时间掰着指头一天一天的数过去,马上入冬,他丝毫不在意这些。某天,他刚走到公园长廊时,突然呼吸困难,从脖子到额头都露出一种蒸熟了的红,吓得朋友赶紧叫了救护车。
儿子儿媳连忙坐火车赶来,等他们到时,老李已经在医院“定居”了,医生说是急性支气管哮喘,差点就呼吸衰竭,医生不断奚落儿子儿媳的疏忽,他们内心仿佛有千斤重,羞愧感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老李问医生住多长时间是个头,医生说大约一周。这一周是度日如年啊。
他像突然想到什么一样,对着儿子喊: “我鸟儿和笼呢?”
“爸,啥时候了您还想着这破鸟,还得谢谢孙叔,他打的120,等您出院后我得去看看他,好长时间也没见了。”
“我说我鸟呢?”老李没得到想要的答案,那个他视若珍宝的东西,他看得无比重要。
“孙叔搁他家养着了,怕没人照顾。没事儿,您就别操这么多心了。”
“明天把我鸟和笼子要回来挂这儿。”老李下了最后通牒。
“这……不太好吧?我咋开口啊?”儿子觉得父亲像是入魔了,把脑子病坏了。
“有什么不好?拿回来前别忘了谢谢他。”
儿子只得无奈地向孙叔开口要回老父亲的“私有财产”,然后随着老李的心意放在病床旁边的窗台上。
每当日头初现,初阳熔金,那熠熠生辉的笼子总会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宛如烛台下融化的蜡泪,又宛如星辰在苍茫的暮色中闪耀。相思鸟仍在不紧不慢地欢快歌唱,整个房间都盎然了起来。
等到日薄西山,老李也不免胡思乱想,他会想自己是以何种方式去见他曾经的爱人,是啊,没有人能在光的照耀下倒下,只是以另一种形式归去。他尽量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些。
住院期满的前一天晚上,儿子告诉他以后会每月带着孙子来看他一次,因为工作实在太忙。儿子还为他打点好了吃的用的穿的,每天都会叮嘱他吃药。
老李的心里突然泛出了一种巨大的空洞感,那个黑洞抓住他往下抛,但他必须得爬起来。
这是最后一夜在医院里欣赏这两个成员清脆的鸣叫,在这个地方,两个生气蓬勃的东西确实有些突兀,但也确实让人感觉到一种生命力和活力。
老李盯着它们出神,思绪不知飘飞到了何年何月。
出院期满,当他踏出他几天前也是如此踏进的玻璃门时,每走一步,身后之景都成了沉重的灰。他觉得脚被冰冷的铁链钳住了,一步一跌撞,带着两个仍在叫唤的,好像不应景的小东西又把这来的路走了一遭。
他应该不会再来了吧?他自己也不知道,也没人会知道。
依然是阳光直射,透过玻璃窗,细小的尘埃在漫无目的的飞扬。
他把鸟笼挂回原处,他把蒙着笼子的黑布盖上,又是一片沉重的寂静。
他突然对它们生发出了一种怜悯之心,然后转念又想:“原来我跟它们也一样啊。”
他又何尝不是在笼子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