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月下新书《梦里也知身是客》
北方的冬天太冷了,我以这个理由拖延了几年不回老家,当我终于流浪到家门口的时候,这个理由就成了荡在破庙里的蜘蛛网,一下子被风吹散了。
下了车,小妹帮我提着行李。边走边说笑。
冷风在太阳底下穿行,强劲地捋着路边的枯草,一片片黄色的叶子被风吹到沟渠里去,这天气就像一件湿棉袄,不穿觉得冷,穿上,又是透心的凉。
村口一垛垛的棉花柴,泛着棕黑色的腐朽味道,一个女人站在柴堆背风的地方看到我们赶忙迎上来,小妹拽着我直往一边躲。那女人围着一条蓝围巾,灰白色的头发在额前打着绺。
“看见我们家青莲了吗?”她的目光松散浑浊,颤悠悠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我当时心里一紧,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小妹回答她说没有,便飞快地拉着我跑开了。
我这才记起她是青莲的母亲。很多年以前,青莲到我们家来玩儿,那天正在看《红楼梦》,小妹指着电视里的香菱说,你们快看,青莲跟香菱多像啊!我们都笑起来,真的很像呢,尤其是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香菱眉心一颗红痣,青莲也是,邻家姑姑说那是美人痣……
小妹告诉我,前年青莲跟人跑了,她母亲喝了农药,没死成,后来就疯了。每到年底下她就站在村口,挨个儿问从外面回来的人,看见我们家青莲了吗?有时候还会加上一句,你要是看到她让她回家来过年。
我坐在我们家的老房子里,像听故事一样听小妹轻描淡写地带出了这几句。
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到青莲是在石市。
那年,因着我的叛逆偷偷地跟着村里几个女孩子跑到石市去打工。我们一到了石市便进了一家服装厂,没日没夜地加班,别人都有工作岗位,只有我做什么都做不好,换了好几次。我躺在宿舍里哭泣,青莲从上铺下来,安慰我,她说像你这大小姐的脾气做不了这样的活也没什么,你还可以回家去,我连家都回不得,我已经失败过很多次了,再回去让人家笑话的。我说我要离开这里了,她说她也要走,有传言说这里工资全扣着,到月底也只发200元生活费,若是做不满一年,工资就全没了。我们提着大包小包出了服装厂,青莲认识的一个女孩子的表哥是在宾馆拉客人的,他悄悄地把我们带到宾馆里没人住的房间,说,可以在这里暂住两天。天气热得很,空调也坏了,我们在地上翻滚,像极了人们常说的热锅上的蚂蚁,却不敢在半夜里走到阳台上去吹吹风。后来,她那个表哥把我们介绍到一家饭店,第二天他跟我们说,饭店里只需要一个人。他看看青莲,又看看我,我想他们要的是青莲。我笑着说让青莲去吧,反正我在这里还有叔叔。
我就住到石市叔叔家里去了,叔叔说,是不是人家比你漂亮啊?尽管我对饭店里专挑漂亮女孩儿做服务员这个概念还是有些懵懂的,但是,这样直接的挖苦却还是触动了我敏感的神经。堂姐坐在一边,连这句笑话也懒得笑了,我根本不在她眼里。只有一次,她问了我一句,工作找得怎样了?还没等我开口,她就转过身去跟她的小儿子讲话了。我的回答后半句就只好淹没在厨房的油烟里,轻飘飘的,没有分量。我发现我的头顶全是屋檐,一片片的琉璃瓦次第排开去,可是自己却偏偏长得那样高。不得不低着头,嘴里应着,心里却不服,就算我长得漂亮,端茶倒水的事情我还不屑于去做呢!
叔叔说让我先回家,有了工作再过来。
我就被遣送回家了,临走的时候去看青莲。她正走出饭店来倒垃圾,手里端着一个阔大的铁簸箕,我告诉她,我要回家了。她说,那这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说着,眼泪就掉下来,更像弄污了裙子的香菱了;她站在风里,仿佛夏日里最后一株荷花立在湖面上,凄凄艾艾。当时我也没有在意她的眼泪,归心似箭,另觅前程,就像母亲说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回家没待多久我就去了南方,那边有表弟给安排好的工作。原本就不是个踏实的人,换工作就像吃饭一样,辗转流离。好几年没有回老家,自然也不记得青莲了。
我问小妹,她跟什么人走的?
听说是个外省的老板,很有钱,但是年龄大了,而且家里还有妻子、儿子,后来就没有她的消息了;她的母亲被人救活后就变成这样痴痴呆呆的,一看见从外面来的人总要问人家,看见我们家青莲了吗?
我想起有一次我和青莲一起骑单车回家,半路上我下车要买茄子,她也跟着蹲下来,把我挑好的茄子从袋子里拿出来,说,这头上泛白的茄子太老了,不好吃。我挣着袋子让她挑——
小妹端了一盘花生过来,我坐在床上一边剥花生一边问她,我的那些书有没有帮我晒过?她掀开柜子把我十来年的藏书搬出来,说,你的书都要长虫了。我接过她手中的一本《红楼梦》,随手一翻: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