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最可爱的人,我想起我的舅妈。
舅舅去北京当兵的那一年,舅妈在媒人的撮合下和舅舅订了亲。舅舅是志愿兵,必须满八年才能退伍。舅舅和舅妈通了两年的信,还没有见过面。
那一年,原本舅舅说回家探亲,可是临时又因为部队有任务,舅舅仍未能回乡。于是舅妈就主动去了北京,看望舅舅。
舅妈从北京回来的时候,经过省城,顺便就来到了我家。
那时候的舅妈虽然没有现在这么胖,但是一米六九的身高,又是个大骨架,穿着41码的大鞋,走起路来昂首阔步铿锵有力。我那时候我还是个没上学的孩子,长得比较瘦小,第一次见到舅妈就被舅妈的"高大威猛"怔住了。
舅妈的脸圆圆的,面颊总是红扑扑的真的很像个圆圆的大苹果;一双圆圆的小眼睛,灵动又明亮;小鼻子、大嘴巴,略微有点龅牙。舅妈最有特点的是她那一头自然卷的卷发,黑黑、软软、细细的卷发总是凌乱又滑稽的或顶在头顶或在凸出的额头跳动着。
舅妈性格开朗,爱说又爱笑,说起话来总面带笑容,大张着嘴,露出她的抛牙,声音洪亮又干脆;笑的时候两个眼睛眯成了两条缝,短短浓密的黑睫毛夹在眼缝中,像是画了一道黑眼线。
舅妈的五官长得真不漂亮,但是是舅妈爽朗的性格,和永远灿烂的笑容让我们的家也热闹起来。
舅舅退伍的时候,舅妈已经等了舅舅七八年。他们结婚的时候,正是改革开放初期,那时候农村结婚特别讲究摆喜酒、要彩礼。但是舅妈没有找舅舅要一分钱彩礼,也没有摆喜酒,舅妈提议新事新办,学城里人旅行结婚,北京已经去玩过了,于是舅妈舅舅,便去了苏杭和上海旅行结婚。
旅行结婚之后,舅舅舅妈又来到了我家。舅妈为我们全家每个人都带来了一份礼物。我至今都记得,舅妈给我买了一条涤纶的粉红色的百褶裙和一件绣花的白色的确良的短袖。
舅妈说,她的腿太粗壮,穿裙子不好看,这辈子怕是没机会穿了。但是,看到我穿上裙子变得更玲珑美丽,她很开心。收到这么好的礼物,又被舅妈夸赞,我的心里美滋滋的。
母亲见舅妈给大家都买了礼物,自己却没有买什么新衣服,就埋怨舅舅怠慢了新娘子。舅妈却说,原本这些结婚的费用就是爸爸妈妈给的,再说,姥爷去世后一直是爸爸妈妈接济家里,照顾外婆,还送舅舅去上学,送舅舅去当兵,她嫁给了舅舅就应当替舅舅感谢爸爸妈妈。
结婚一年后,舅舅辞去了武装部的工作,来到了省城,住进了我们家。凭着在部队跟新疆的战友学的一手烤羊肉串的技能,做起了烤羊肉串的生意。
那两年,舅舅跟舅妈挣钱真的很拼命,每天早晨三四点钟便开始起床,串好了羊肉串,天不亮的时候,他们已经拉着车子去了市场,晚上回来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小半夜了。
舅妈打小在农村生活,又是干着农活长大,不但人长得高大壮实,力气也不亚于男人。可是舅舅却是个个小人瘦的书生样。
舅妈心疼舅舅的小身板,每次早出晚归出门的时候都是舅妈卖力气拉着车,舅舅跟在后面。舅舅和舅妈之间感情很好,生活中配合也很默契。家里的事,基本都是舅舅说了算,但是挣来的钱却放在舅妈的口袋里管着。
舅妈总说舅舅有文化见识广,能拿大主意;但是女人比男人心细,家里的日常开支和琐碎的小事,都由舅妈来张罗。
不到一年的时间,舅舅舅妈就挣到了盖房子的钱。第二年过年的时候,舅舅舅妈邀请母亲带着我们兄妹回老家过年。母亲有些顾虑的说:
“这都快二十年都没回老家了,不知道能不能认得路。”
舅妈自豪的说:“咱家好找得很呐。”
舅妈解释说,那时候农村还没有富裕起来,家家户户基本上都是稻草加土坯的房子。舅妈家的房子,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一栋新房,像是苍茫大地中的一点红,特别的显眼,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她家的新房。
…………
春节后,舅妈跟舅舅回省城的时候,就在外面找了房子,从我家搬了出去,顺便把外婆也接走了。从那以后,外婆一直跟舅妈一起生活,直到去世。
外婆92岁去世的时候,在舅妈家生活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里,舅妈跟外婆从没红过一次脸,俩人好的连母亲都会吃醋呢。
大表弟三岁的时候,计划生育抓的紧,但是舅妈在家里宣布说一个孩子太孤单了,想再生个孩子,爸爸妈妈都强烈反对,可是舅妈还是坚持又生了二表弟。
等到二表弟三岁的时候,舅妈又说,她一直喜欢女孩,要是再生个女孩就完美了。这次,爸爸不再说什么,妈妈说了句:
“你以为你想要啥就有啥吗?!”
可是舅妈真的如愿以偿生了个小表妹。
平时,虽然出门做生意都是舅舅和舅妈一起去,但是回到家,即便是油瓶倒了舅妈都不让舅舅扶一下。舅妈总说,家里的事男人做的多了就会变得小气,会没出息的,所以舅妈回家还要看孩子、做饭、洗衣等等。外婆心疼舅妈,会尽量帮着舅妈多做些家务。
小表妹三岁的时候。由于长年累月的辛苦打拼,舅妈得了乳腺癌。查到病情的时候已经开始扩散,舅妈很快就住进了医院。这下子,我们两家人全都乱了套。
表弟表妹都还小,外婆年纪大了,自然都无法照顾舅妈,舅舅是个连油瓶都不知道扶起来的男人,除了心疼也是不知所措,爸爸和妈妈有自己的工作也不可能有太多时间照顾舅妈。这照顾舅妈的事自然就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请了假,陪着舅妈一起住进了爸爸上班的医院。
做手术那天是端午节,一大早,爸爸、妈妈和舅舅就来到了病房,全家人围着病床沉默着。我们家里的人都不是爱说话的人,平时就是舅妈爱和妈妈唠叨着,家里才显得热闹,这会子,舅妈一直是半昏睡状态,妈妈着急的皱着眉头一个人喃喃自语着。
我也难过的一直忍着眼泪坐在舅妈的床边等着手术。手术车来的时候,舅妈醒过来,她向我伸出手,我突然就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我握住舅妈的手咬着嘴唇,害怕自己会嚎啕大哭。
看着我满眼的泪水,舅妈很努力的露出笑容,发出虚弱的声音:
“傻丫头,哭什么?我又不会死,好好等着我出来。”
我紧紧握着舅妈的手,更加用力的咬住嘴唇拼命的一次次的点着头答应着,从哽咽的嗓子里发出声音答应着:
“嗯,嗯嗯!嗯嗯嗯!”
我跟着车,一直将舅妈送进手术室才松开手。舅妈放开手的时候,仍然努力的疲惫的笑着轻声对着大家喊道:
“放心吧,我死不了哈!”
两个小时后,医生从手术室中拿出来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医生说,那是从舅妈的身体上割下来的,因为扩散,切除了整个左胸和延伸到腰部和背部、腋下的皮下组织。医生还说,虽然手术很成功,但是不排除继续扩散,舅妈还是很危险。
听着医生的话,看着那个塑料袋,我一阵恶心两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
接下来,在医院陪床的几天里,每次面对舅妈我心里总觉得堵得慌。原本就爱流眼泪的我稍不留神就眼泪汪汪的,舅妈醒着的时候总劝我,她说,她这辈子没害过人没存过坏心眼,老天不会让她这么早就走的;再说,她还有三个孩子呢,老天更不会忍心她的三个孩子这么早就成了没娘的娃。
出了院之后,舅妈很认真的按照医嘱吃药、化疗、做检查,也的确在家养了个把月,可是很快就开始闹着要和舅舅一起出摊做生意。
舅舅没辙,跑来找爸爸。在爸爸的劝说后,舅妈也只是答应以后不会太拼命,会注意休息按时吃药和治疗。但是,她依然坚持说要继续帮着舅舅一起做生意。
舅妈说,一呢,她不放心让舅舅一个人在外被人欺负没有照应。
因为之前出现过地痞流氓来捣乱吃白食,舅舅人老实,每每遇到此事都是嗨嗨一笑,忍气吞声,可是舅妈就会上前或据理力争,或巧言劝说,甚至摆出不怕和人大打出手的样子,总之,每次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二呢,她说生命在于运动,她不能闲在家里,那样就是没病也会闷出病来;而且,整天这么跑来跑去的其实也是一种锻炼,对身体只有好没有坏。
舅妈手术后的头几年,家里人还有点胆战心惊的担心舅妈会有什么病情恶劣或是引发后遗症什么的,但是舅妈自己却不以为然。她总说,要是阎王爷来请她去,她也逃不掉,能活一天就好好过一天。所以,舅妈除了比以前要注重自己的健康之外,从来就没把自己当个病人,照样陪着舅舅做生意,照顾孩子,洗衣做饭,整天还是乐呵呵的,依然爱说爱笑。
这一晃二十多年了,这两年我每次清明回老家去看望舅妈,倒是觉得舅妈比以前更健康了。
今年清明我回老家祭奠父亲,忙完事到了舅妈住的小区,天已经黑了,家里没人。我打了电话,舅妈说,她正和舅舅散步,于是我就顺着马路去找他们。
迎着他们散步的方向走了一段路,借着路灯,远远就看见舅妈拉着舅舅的手疾步赶来。舅妈年纪大了,身体也开始发福,但是走起路来依然昂首挺胸,大步流星。
到了我面前舅妈还是没有松开舅舅的手。舅妈比舅舅高半个头,头顶上的卷发不再凌乱,梳理的颇有味道,满面笑容,一双小眼睛依然明亮的换发着神采;舅舅的头发已经花白,但精神矍铄,满脸的幸福。我突然就有点感动,甚至有点羡慕他们越发恩爱的晚年生活。
我叫了声舅妈,原本想挽着舅妈的手臂一起回家,却发现舅妈的手里拎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有几个塑料的矿泉水瓶子和小铁罐。我想接过舅妈手里的熟料袋然后挽住舅妈的手臂,被舅妈制止了。她说了句,不干净,就让我去挽着舅舅。
我有些纳闷,问舅舅,舅妈拎的是什么啊?舅舅告诉我他们每天散步都会随手捡起地上的垃圾,能卖钱的瓶子什么的他们就会捡回家,不能卖钱的垃圾,他们就会扔进就近的垃圾箱。
“不会吧!”我惊呼道:“怎么会这样啊!再说,多脏啊!”
舅妈却不以为然的说,他们已经把饭店交给表弟们经营了,他们年纪也大了,不能像从前那样拼命挣钱了,但是也不想连累孩子们,所以每天散步的时候就会捡些垃圾。
一来,清理清理街道,街面干净了,看着也舒服;二来呢,这些瓶瓶罐罐也能换些小钱;这样就用不着平时花钱还要麻烦孩子们。
我不由得佩服舅妈,什么时候都可以活的理直气壮,坦坦荡荡,大大方方。
舅妈一直就是这样可爱的一个人,她很努力很认真的活着,她乐观、坦荡、爽直,她爱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她总说自己没有读过什么书,总羡慕我们是文化人,但她不知道自己的言行举止总是透着文化人的味道。
我一直很喜欢舅妈,每次见到舅妈我都会觉得很温暖,特别喜欢舅妈身上那种没读过什么书的朴实的文明的素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