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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它有几分力道,却是懂得变通的高手,所以沙石茅草和浣洗的女人们,它全都能与之相处融洽,所以,它是能成大事的,它的目光坚定,日潜月升光阴变换,依旧无怨无悔完成自己输送的任务。只有到了深秋或是初冬,它才有歇工的空,寒冷是它忠实的帮手,它把它负责驮运的打包好,等待气候再次发号施令。等到积蓄足力量,伴随初春“咔嚓”的清亮的响破,这是呼唤往日生灵的信号,待温暖完全解锁叮当的铜铃声,这是在邀请所有孩子的妈妈们。于是,稀萃的闲话冒泡一般盘旋在小河的上方,碎掉后溅进这趟旅程,也跟着一块朝所谓支流的方向驶去,直到看不见尽头的尾巴。
河是孕育生命的必要资源,自古依河而居,族群才能繁衍和壮大。然而河中所蕴藏的能量,可能在某一天会突然爆发,摧枯拉朽扫平从它身上堆起来的垃圾和文明,这种飘忽不定而又可怕的能量,在人类逐渐缺乏敬畏的侥幸中,变得更加捉摸难测。妄想可以驯服猛兽一般降伏自然,是最不知天高地厚的可笑之举。聪明人一方面有所顾忌地取己所需,另一方面与这个随时可能翻脸的家伙保持不疏远,又不徒增尴尬的距离,以免受池鱼的波及。
现在,严格意义上与小河亲近为伴的人家,只此我们一户。近两年,它已经不算安分,像是生了病,时而消沉,时而躁动,但都在第一片杨树叶泛黄的时候重归平静,父亲的心随着小河的状态起伏不定。利益相关,父亲自觉担任勘测水位的工作,他已经不止一次请求村委尽快敲定修大坝的预案,然而村委也很为难,向镇里请示,又卡在水利局那里,没有资金,如何动工。
天水村,这个依山傍河的小村庄,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引种香菇,现在已经变成了村庄的支柱产业。因为这份生计,我们留住了预备南下打工的青壮年们,也留住了这个村子的生机。然而,山林的生机却在年复一年中慢慢黯淡。种植需要养料,养料是木屑,木屑从树身上来,于是大批的开采队涌入大山,一批又一批的森林被放倒了,它们被送进绞木头的机器,变成一包又一包,一车又一车,一吨又一吨的肥料。等到政府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加打对非法砍树的惩罚力度后,漫山遍林已经变得光秃秃了。山上是成百上千的年轮,和一朝而逝的岁月。即便如此,偷采现象仍然屡禁不止,尤其是靠山吃山的人们,砍树等于节省成本,节省的部分等于多赚到手的人民币。
两年前,父亲最先发现小河在哭泣,原本平静的身体时不时会抽动。按理讲,小河和大山并没有什么情分,可天水村的人们忘记了,在自然这层关系下,它们就是兄弟。人们忘记了,以往大山在生气的时候,是小河平息了它的怒火。这次,大山被人类侵吞掉大部分的肉和骨头,它忍着疼竟一声不吭,人们完全忽略掉了大山的反常,这并不是它的性格。
玉米蜷伏的叶条耷拉到秆茎上,夏蝉提振起的交配信号声声求切,小河变成了一条蜿蜒的死蛇,躯体被分成了好几段,村庄也显出萎靡不振的颓唐模样,除非必要,不会有人愿意顶着炙烤出门。今年的伏天是个极端,大家祈祷着一场雨落下,拯救濒死的农作物。
当轰隆隆的雷鸣打响,当一滴两滴,随后哗啦啦地降下时,所有人都以为是福泽。孩子脱了汗衫在雨中赛跑,他们对大雨的渴望不来自于物质利益,却比任何人都要兴奋。我在院子里打滚,母亲担忧地看着我,她怕我着凉了,父亲则打了一把伞出门,我不知道他要去干嘛,他走得那么急,大雨阻挡视线,不一会儿我就看不见他了。
大雨一连下了两天两夜,且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像是一场恶狠狠的发泄。人们的脸重新蔫巴了,父亲隔一会儿就会出一趟门,他要去观察大桥的水位线。第四天,我见不着小河现在变成了什么样,但我听到它发狂一般的吼声,门前的小堤现在根本拦不住它,它的余威漫进屋外的小树林里,妈妈紧紧抱着我,转身又在堂屋的灵碑前上了一炷香。我还是什么都不懂,小河如今肆意张扬,风采大涨,我配合着发出欢呼声,像是庆祝新生一般庆祝它。
村民开始被驱离了。身为村委的大伯来到我们家,母亲穿好雨衣,又给我穿好雨衣和雨鞋,递给父亲,父亲摇摇头。大伯说,跟我们一块走吧,雨不一定要下到什么时候。父亲又摇摇头,他说我哪儿不去,水要是真涨了起来,我也淹不死。母亲突然闹起了情绪,你守着它们有什么用!该被刮走还是刮走。
父亲终于还是没有离开我们的房子,我走出几步,看到他搬起椅子坐在了院门口,点起一根烟在抽。我们走在原本杂草丛生的田野小路上,路原本就是人踩出来的,崎岖不平,我喜欢走在上面,从我家到大伯家,这是一段有趣的路程。然而,现在泥水从上面哗哗淌过,淹没了断枝残杈和缭绕的草根,它的下面埋伏着陷阱,这段路也变得凶险,母亲紧紧拉着我的手,生怕我被什么东西绊倒。身旁一眼不到边的田野上种了很多东西,玉米算高的,还能看见,矮的豆子就看不到了,要我给它如今的模样起名字,就叫泥巴湖。
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走过了这段路,我们来到后村,有男人站在水沟里清理杂物,以前这水沟一直闲置,就被堆满了柴火,塑料瓶和纸箱子,现在却成了疏通的阻碍,不过洪水的滔滔之势已经帮助人类把大部分的路障都冲走了,不必再操太多心。
在大伯家一天了,现在没水没电,什么都干不了,我觉得很无聊。第二天上午,终于没能忍住,我撑一把雨伞跑出来散心,洪水没过我的膝盖,不断有触感各异的物件打我的小腿,我把手伸进水里,捞起来一把枯树枝。我不知道眼前的脏水和家门口淙淙的小河是什么关系,它们似乎同根同源,可肤色,脾气又大相径庭,像电视里的实验变异一样。
我走到视野开阔的高地上,极力远眺雾蒙蒙的西山。接着,我就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西山半山腰的巨石突然像剥离了一般向下掉去,这动静震醒了不少土块,它们携手滚下山,然后,不偏不倚砸在一个老房子上,老房子是茅草屋,它被它们压在下面,没一会儿就妥协似地凹陷下去。我忙跑回屋去告诉大人们。
第五天下午,雨小了。第六天,雨停了。处在惊慌中的人们从庇护所里探出脑袋,在确信平安无事后纷纷走到大桥上。大桥下的洪水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前奔流,威猛而惊骇,打起来的浪偶尔舔到桥上,泥水溅到人们的裤腿上。大河平坦,边上一户人家是我们,现在河水从院子里退去,只留下一排泥迹,退不回去的,都留在了树林里,像是海边的红树沼泽。这次灾难无人伤亡,被巨石砸中的茅草屋,里面生活着一位老人,在降雨的第三天就被接走了,现在在儿子家住。虽没有伤亡,但这个村子今年一半的心血都被毁了,大棚里的香菇袋被洪水冲走,有人竟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打捞,大桥上的人们冲下去拦住了一个大娘,大娘坐在地上,绝望地哭了。要数损失最严重的,该是我们家。地上掉了一地的烟头,父亲掐掉最后一根,穿上雨鞋去找大伯了。
一个月后,人们痛定思痛,终于要建设大坝了。现在没法动工,村民们耐心地等到冬天,挖掘机和铲车都开过来,沙石的扬落,湿土的掘与埋,机器的轰鸣,日夜不止,小河被套上大河的紧箍,它的待遇提升了,因为一次发难。
十年了。奇怪的是,十年间,小河再没有情绪失控过,当它经过山水村,汇入大河的支流,可能会好奇,可能会疑惑,也可能会嘲笑,尽管它的身体已被人类捣毁得不成样子,可它依旧会是当年懂得变通的小河,叮叮当当地漫过每一位拦客,继续今年未竟的任务。
香菇现在行情不好,不少人家弃种了,现在还有上山偷伐的,都是砍过冬烧火取暖的桦犁木。那次大洪的记忆在人们的脑子里渐渐淡去,父亲把门前的树林砍光了,我们以前需要他们御洪,现在需要把它们卖了换钱,用作种植其他更有效益的经济作物的启动资金。
门前小河淙淙流淌,它似乎也忘记了自己曾经做过一次大河,当时我有理由充分怀疑那是它和大山的合谋,现在年轮上长起一棵又一棵的小树芽,它们也许不会再做出对自己来说同样代价巨大的举动。不过谁又说得准呢,我们现在已经无法勘透小河的心思,谁都知道它已不是当年乖巧温驯的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