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大山深处

在粤东中部的深山沟谷中,有一座远离尘世的村寨,四面环山,中部和西北部成盆地状,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自古为屯兵之地。

村东南部武顿山为最高峰,海拔1233米。源于武顿山的南岭河自南向北蜿蜒穿过村庄,经苏北、洋头汇入琴江。

村口处陡壁绝崖,水行至此,猛地跌入几十米高峡,水流湍急,汛期骇浪翻滚,状如万马奔腾,涛声如雷震天。

一条青石板路依山开凿,由此下悬崖至谷底走出大山,山路崎岖,好不让人惊骇。这是往北通向外界的唯一一条通道,端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把村子护得严严实实,在地理上俨然成一独立王国。

沿村寨南行逆江而上经武顿山,是苏南通往海丰高潭古道的必经之路,据传,红军经此三次攻打苏南,开辟革命根据地,就曾驻扎在墟镇隔壁的文爷庙内。在琴江河畔,古老的文爷庙见证了那段传奇的记忆,经历了一次次腥风血雨。

此时,北边战事正紧,一队行人行色匆匆,正自顺着溪流向南而行。队伍中有俩个扎眼小伙不停回头着望,走在前头皮肤黝黑的小伙大声报告说:“报告连长,我家就在前面,我要请假!”黝黑小伙说完用手扯了下身后白净面皮的战友,悄声说:“十叔,你也回去!”

接兵连长大声招呼说:“小伙子们,家在就近的今晚就回去看看吧,明天出发到县城,再要回来就没那么方便了。”连长说完,对着黝黑小伙说:“阿灿,你跟占勇一起回吧!”

阿灿他们那天统一到苏北乡公所领用军衣,行二十里路回村寨宿营地,此时刚好路过他们村寨。

刚换上土黄军装的阿灿异常兴奋,拉着白净面皮他十叔冲了出去,快步如飞,转眼间俩个新兵便隐于前面山坳中。

占勇后来才知道,连长实际上没敢挑明,这一去一路向北,一路加衣,天寒地冻的,嘴里冒出的热气似乎随时都可凝成冰,黑啾啾的火车皮一字长蛇般呼啦呼啦的喘着粗气,缓缓向前。

不几日到了武昌,在汉水逗留了一个多星期,长江还没有建大桥,黑压压的队伍分批渡江,到了对岸又一路向北,往前线送,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家卫国呢,占勇心里五味杂陈,本想着当兵寻条活路,没想到又是一条死路。

阿灿是占勇的远房堂侄,村子里的一百多户人家,几乎清一色的钟姓,同根同苗。

只有一家杂姓,就是河提下面的第一户人家。这家姓黄。户主黄志明,是个老实巴交的三十多岁汉子,女主人温翠珍,娘家就是本村的。夫妻俩养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十岁,小儿子七岁。黄志明的父亲,老爷子黄友贵还健在,七十岁人,不聋不驼,身体硬朗。生活富足,家庭和美。

甚至说起经济条件,凌家也可以算得上本村首富。在当时,就已经建起了四间上下的小楼。外墙洁白的瓷砖,屋顶红色的琉璃瓦,门前宽敞的水泥地坪,不知引来多少羡慕的眼光。

但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冬至刚过,凌家的小儿子凌二苗竟然病死了!

凌二苗才七岁,上学还没一个学期。这孩子长得漂亮,浓眉大眼,齿白唇红,粉嘟嘟的小脸,面捏一样。相对于木讷的大儿子来说,机灵活泼的凌二苗显然更讨人喜欢。

因为凌家单传了很多代,终于在丁志明手里开枝散叶,有了两个儿子。所以给这个孩子取名二苗。这个名字,也带有女孩的特征。惯宝宝用女孩名字,据说好养一些。

不过在凌二苗刚满周岁的时候,就有一个路过的相士给凌二苗看过面相。那相士说,凌二苗的面相非常古怪,百劫缠身。今后不在佛门修行,就必在道门历练。否则,一定活不成人。

这话让凌志明很不爽,几乎毫不犹豫地赶走了相士。可是却没想到……,到头来,凌二苗的命运果然如此

冬至后的第二天傍晚,凌二苗一碗饭端到手里,还没开吃,突然当啷一声响,手里的饭碗掉在地上。凌志明扭头一看,只见凌二苗翻了个白眼,就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凌志明赶紧把孩子送到镇医院,医生用手试了试二苗的鼻息和脉搏,然后缓缓地摇头。

  从摔碗到死亡,前后也就一两个小时。

  这场变故,对凌家打击很大。凌志明把孩子的尸体带回家,守在他身边,蹲在地上哭了一夜。穆翠珍更不用说,早已经哭晕了好多次。

  唯有凌老爷子丁友贵仰天长叹:“天意,天意啊!”

  第二天上午,村子里的穆姓人家,都赶过来慰问。大家似乎对凌家的悲痛感同身受,每家每户,都送上了两百块的慰问金。

  凌志明不缺钱啊,性格又耿直,所以就不想收乡亲们的慰问金。但是乡亲们态度坚决,执意要凌志明收下

  双方好一番推辞,僵持不下。

  凌老爷子把自己的儿子叫到一边,叹口气说:“收了吧,这钱要是不收,整个村子里的穆姓人家,都不会安心的。”

  “这、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人家会不安心?”志明皱着眉头,不知道老爹说的啥意思。

  “唉……,这些事,等过些日子,我再告诉你。总之,二苗的死是天意,是命中注定的。”老爷子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天意不可违,把孩子……葬了吧。”

  志明是个孝子,虽然心里悲苦,但是并没有对老爷子的话刨根问底,而是听取了老爷子的话,收下了村里乡亲们的慰问金。

  当天上午,在乡亲们的帮助下,一具小小的棺木抬出了门。村前三里开外的坡地上,多了一座小小的土坟。这个土坟就像一个圆圆的句号,终结了丁二苗短暂的一生。

  葬了二苗以后,凌志明站在自家的门前,看着南方的山坡发呆。昨天这个时候,二苗还活蹦乱跳的,可是一转眼,已经是阴阳两隔!

  他的身后,妻子穆翠珍双眼红肿地走了过来,沙哑着嗓子说道:“孩子他爹,看看天就要黑了,你……、你给孩子送一盏灯吧。南山坡都是松树杂草,孩子才过去……,晚上黑咕隆咚的,他、他一定害怕。”

  话没说完,穆翠珍又放声大哭起来。

  志明也两眼流泪,哽咽着说道:“我晓得,我晓得。我这给二苗做一盏灯,马上给他送过去……”

  在这一带的大山里,有这样的风俗。刚刚下葬的人,第一天晚上都会有亲人送去一盏灯,插在坟头,这是黄泉路上的引路灯。

  这种引路灯,是用细竹竿做的。大约一丈长的竹竿,从前端破开,撑开碗口大的一个圆圈。然后圆圈里点上蜡烛,再用红纸糊起来,做成一个喇叭状的灯。

  凌志明做好了引路灯,已经是傍晚时分。他把灯举在手上,流着泪走向南山坡。

  到了二苗的坟前,凌志明烧了几张纸,把竹竿灯插在二苗的坟头,又哭了好半天,悲悲切切。

  天色早已黑透,因为是上半月,所以半轮月亮越过了树头,挂在天上。月光从树叶的间隙里洒下来,照的地上一片斑驳。

  晚风阵阵,吹的树叶呜呜作响。远处更有老鸹夜啼,嘎嘎嘎地只让人心里发怵。

  这样的场景,让志明心里有点发毛。荒郊野外,他也担心突然蹦出一只鬼来。最后看了一眼二苗的坟墓,凌志明擦干眼泪,转身就走。

  可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喝:“站住……!”

  志明吓得两腿一哆嗦,急忙回身来看。只见几步外的矮松林里转出一个人来。

  来人大约七十岁左右,精瘦,腮边两撇鼠须胡子,肩上搭着背囊,身穿一套明黄色的道袍,头上同样是黄色的道帽,道帽上还有八卦阴阳鱼的图案。

  “你、你……是人是鬼?”凌志明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也活了三十多岁,但是从来没见过这样装扮的人。虽然从衣服上看,眼前这人和电视里的道士一模一样,但是在穆盆地一带,并没有什么寺庙道观,凌志明不知道这道人从哪里蹦出来的。

  道人踏着月光走上前来,在凌志明面前二尺远的地方站定,瞪着凌志明问道:“你看我像鬼吗?”

  道人这一开口,凌志明就闻到了他嘴里的烟味。他立刻就明白了,这不是鬼,是个活人。

  “你是一个道士?”凌志明迟疑着问。

  “在下姓仇,大名仇三贫。你可以叫我三贫道长。”道人点点头,围着志明转了一圈,最后用手指着二苗的坟墓问道:“这座坟墓里,埋的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儿子二苗,才七岁,就……生病死了。”

  “胡扯!”三贫道长勃然大怒,扭头喝道:“你儿子还没咽气,你就把他埋了起来?好狠心的父亲!”

  凌志明身体一震,如遭雷击。村子里几乎清一色同姓,他们来自同一个祖先,上千年村庄史实际上就是他们的家族史,占勇他曾祖父更是著名乡绅,家境殷实,只是到了他父亲这代,贫富悬殊已然拉大,解放军进村划分阶级,占勇家被评为贫下中农。

占勇有兄妹十一人,六男五女,占勇排名第十,小名十妹,他还有个弟弟,大概在六岁那年染病死了,大哥也早早在南洋病逝,五个姐姐生下来便送给别人做了童养媳,家里实际只有他爸和娘,还有三个哥哥和他二嫂。

占勇爸是个裁缝,民国35年染病去世,寿年53岁。占勇爸死后,家里变得更为狼狈,原本用作谋生的衣车被变卖换了粮食,家也散了,一家分作三家,二哥二嫂一家,四哥带着他娘,占勇跟着他三哥,那年占勇刚满11岁。

主持分家的是他二姐夫,姓曾,在村上教书。那时农村实行宗族管理社会,宗族就是一个独立王国,祠堂是权力中心,二姐夫在当地有些名望,主持分家并没受到多大压力。遵照他父亲遗嘱,家中债务平摊到他三个哥哥身上,还专门划有口粮供我读书,三个哥哥并无异议。

此后二年,占勇跟着他二姐夫在学堂搭食,学费一年一担谷子,再交些口粮算是伙食。二年多点时间,二姐夫得肺病回家,占勇的好日子从此到头了,书读不了了,吃饭也成了问题,东一搭西一口的到处蹭饭吃。

占勇是跟着三哥的,但三哥似乎没当一回事,过着自个逍遥的日子,分家两年多点时间,分到占勇头上有一片山林,另有头大水牛四份开占勇占了一份,山上还有几棵已成材的大杉木,好像都跟他没多大关系了,留给他读书的口粮也一并被他三哥卖掉大半。占勇就像孤儿般,没人要了,跟着阿灿混日子,偷地里的庄稼,挖地主家的红薯。阿灿是他远房侄子,比占勇还大一岁,占勇辈分大,又没吃过苦,阿灿每日十叔十叔的叫个不停,倒也不曾亏待过他,总让他先吃过饱。

占勇那天穿了一身不太合身的土黄军装,跟着队伍从苏北乡公所归来,行二十里路回村寨宿营地,此时刚好路过他们村寨。父亲走后,他最放心不下的也就只有他娘亲了,虽然他娘跟着四哥,但在他心里那仍然是自己的家,多看一眼心里都踏实。

阿灿家还有个叔叔,高高的个头,只是身子骨瘦弱,远远看去活像根竹竿,一家俩口,不是大荒之年,照顾阿灿还基本过得去。

占勇肚子饿了的时候,去得最多的还是回去找娘亲,四哥从来不去说他。三哥似乎也理所当然的走上门来,他娘跟老三说,我的三儿呀,娘不好做人呢!三哥佯装没听见,吃饱了嘴一抺,走了。

二哥常住蕉坑,常会接占勇到他家吃饭,可吃得了一顿吃不了二顿呢,蕉坑要走四五里地的路,吃饱再出来肚子又饿了。人吃饭,不但是肚子的需要,而且是一种精神需要。不知道下一顿在什么地方,人就特别想到吃,而且饿得还快。占勇觉得自己肚子最不争气,每天都饥肠辘辘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想,我前生会不会是个饿鬼,饿着投胎到这个家然后又继续挨饿了。

四哥见三哥总赖他家吃饭,当着面不好说,等三哥走了,便数落起他娘来,说,我哪有那本事养那么多人?占勇娘被训得难受,躲在角落里难过,人便变得局促起来,每天神神叨叨的,给占勇留饭,就像做贼似的,格外的小心翼翼,不久,占勇娘没留神从楼道口摔了下来,第一次无恙,跟着又摔了一次,第二次便把腿摔伤了,从此走路一瘸一拐的。

占勇没有地方去,更野了,像个流浪汉,大概也是生得让人讨厌,15岁那年,三哥又拨了他一半债务给占勇,说,你成年了,家里债务要平摊着负担了。占勇不知道找谁说理去,不知不觉担了一身债务,许多年以后还在后怕,总是想,若是解放军没进村,这二十担谷债,怕是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占勇去当兵,只是想寻条活路。阿灿比占勇还惨,他家叔叔祸不单行,村里两头大水牛打架,可不能打死了,他上去救,被牛角顶穿了肚子,一直卧床静养。人倒霉起来总是祸不单行,阿灿叔从小身体不好,病秧秧的长到二十来岁,又患了场痨病,一晃三十,家里穷得可怜,找不到媳妇,这些年好不容易养好了身体,总算可以照顾好阿灿,不成想他在地主家打长工,刚犁好一亩地,歇下来没一会,有头大水牛便盯上他打理的牛了,猛地俯冲过来,两头大水牛缠斗在一起,斗得不可开交。阿灿叔担心斗死了可赔不起,冲过去想扯开,一只牛角从他左腑部直穿过去,在身子的另一端穿了出来,顿时血流如注。也是该他命大,在屋里养了一年多,也没看什么医生,用了些草药捡回来一条病。这可苦了阿灿,家里掲不开锅,整天穿个吊脚裤,缝满了䃼丁,跟个要饭的差不多。

那些年北风贼冷,风呼啊呼的直往穷人胸口钻,直到当兵临走前一天,阿灿才穿上御寒的绵袄。

占勇跟着阿灿火急火燎的往家里赶。二哥知道他回来,约了一家子想吃顿团圆饭。占勇翻过大山沿着河道绕过村庄往山里走。清澈的河水有时会倒影出他的军装,很威武的样子,占勇忽然觉得村子很美,层层垒翠的山林,碧绿绸绢般的小河,蜿蜒的石板路,斑驳而雄伟的祖屋。

祖屋是占勇曾祖父建的,青砖黑瓦可大了,进到那个宅院,就如同北京故宫边上的邻家进故宫样,要睁大了眼睛看。

祖屋占勇家分有一间房子,房子不够住,占勇和三哥住在不远的寨子,娘住祖屋,二哥二嫂住蕉坑,四哥也时常在蕉坑那间茅草屋里,后来是娘也住进来了。

蕉坑距祖屋有四五华里远,这里有祖上分给他们的山坑田,父亲在的时候搭了间屋子,上面盖着厚厚的茅草屋顶,二哥二嫂就地耕种,长驻此地。

二哥杀了只鸡,把娘亲接进来了,四哥到河里摸鱼,三哥也来了。娘穿了身上衣反扣的客家服装,头上戴了顶有耳罩的黑色编织帽,正烧着饭,二嫂小心翼翼地一边伺候着,娘穿的那身衣服老长了,过了膝盖,行路一瘸一拐的。

到屋时已过晌午,占勇小坐了一会就想回去,他怕明天早上赶不上时间。娘说:“吃顿饭能要多长时间?”二嫂也咐和说吃了再走。二哥站在一边没说话,过来帮他拉了拉打褶的衣裳,示意他留下。

新兵还没配发军装,这身军服是老兵东拼西凑拼给占勇的。出门前帮他整了又整,说回去可得精神点,得挺胸收腹,那时占勇还不懂普通话,听得云里雾里,接兵干部天南地北的什么口音都有,做了好些示范才让我明白过来。

衣服太大了。占勇几十年后还记得,他瘦弱的身材在肥大的军装里摇晃。占勇起初感觉二哥帮我整理衣领的手有些发抖,他问二哥:“二哥,你很冷是不?”说完不自觉的挺了挺胸,往回一收肚子,猛地觉得真就精神起来。

都说衣服会说话,人潜在的秘密会通过你穿的衣服传达出来。这些衣服也许久存箱底,已经被遗忘,但是这些衣服从来没有忘记述说,它代表了一个人一个时代的真实记忆。

回来路上一路有人张望,遇上人也被紧盯着看,本来就不大的村庄一下炸开了,村寨一时传开梅叔他幺儿当解放军的悄息。

那些天咚咚咚的锣鼓声不绝以耳,扭秧歌的队伍像河道中一个个浑浊的浪头,退进进,退退进进进,乡公所经常有这些工作队进村,穿着解放军制服,踏着简单的步子,腰间扎了圈大红巾,绑得紧紧的,在宽敞的祖屋广场舞个不停。

占勇发现不管是怎样的局面,锣鼓喧天对村民都有绝对的号召力。远远听见就有人探头张望,小孩子更是从家里奔出,迎了过去。

从解放军进村以来,这样子的工作队就经常有。不管男的女的,穿了军装就显得特别帅气,只有占勇这个解放军娘亲看得心酸。村里人说现在去当兵就是去当炮灰,去送死的。娘两眼含泪,总盯着占勇看,嘴里不停的念叨,见个生人说话还结结巴巴的,还嫩得很呢,还嫩得很呢!

娘念着念着便伤心起来,哭出声了。念他爸为什么走得早,说咋忍心走那早,你就忍心十妹他这点大去当兵吗?娘把哭声压得很低很低,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外面啰鼓喧天,她不愿外人说她思想落后,她知道她起码得让占勇走得开开心心!

占勇一滴眼泪都没有,大概视死如归的人都没有眼泪。经历了这些年不为人知的生活,看着寨子里许许多多的繁华和败落,便如看柳絮升起飘落样,占勇觉得自己都少年老成了。

这些年,占勇在这样的日子里长着长着,自己慢慢就懂得许多事情了,知道世上许多许多的万事万物了。他爸走那年,还有人关心他。他跟了二姐夫读私熟,除了因背不上课文打几板戒尺,似乎也没有别的烦恼,只是二姐夫一病倒,他自身难保,突然就像孤儿般没有了去处,过了这座山该上哪个坳,连自己都不知道。

三哥不会管他有没有饭吃,他饿了的时候有时会上他义娘家,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把他过继给她们家,义娘特别疼他。更多的时候他会去找娘,娘总是偷偷给他弄吃的。二哥待他最好,每次都管他饱。他吃饱了就坐在自家茅屋边,看着不远的山,看着绿油油的稻田,看屋前潺潺溪流。

吃过饭后二嫂负责洗碗,娘的碗她也洗。二嫂总是轻手轻脚的,锅碗瓢盆在她摆弄下,就像那潺潺溪流,可好听了。二哥常会坐在门槛上,抽杆烟,悠闲地享受着饭后时光。

二哥抽烟的样子最好看了,烟丝贵着呢,二哥一点一点的小心翼翼地压实在烟斗里,取块火红火红的炭火凑近了点燃,云里雾里的那叫惬意。抽完烟二哥接着就出去做事了,娘也总有忙不完的活。他们不在的时候,嫂子许是做事辛苦,变得有些不奈烦起来。悦耳的洗碗声嘈杂了,咣啷咣啷的,仿佛碗是用铁做的经摔。他对着屋里喊:“嫂子怎的了?”

嫂子不吭声,他又问,嫂子还是不吭声,问得烦了,有时会气鼓鼓的回上一句:“我有耳朵。”他便听出嫂子的不奈烦来,他便不敢再吱声了。再有碰瓷的声音,心里会一阵阵的揪紧,头皮发麻,仿佛有人拿着刀片在心口一片一片削的难受。慢慢的他发现,娘跟二哥不在的时候,嫂子都会不开心,都会煞有介事的整出碰瓷声来。这种声音常听得他心惊胆战。

占勇很难适应这种声音,后来他跟我说就像他们当年上阵参加打美帝一样,面对面的真刀真枪地干,撂倒一个算一个,后面来一下那多难受呀!

占勇后来就慢慢少回去了,不再那么理所当然的回去看娘亲了。真要回去也拖到开过饭后那段时间。有时肚子明明是饱的,一口饭都吃不下,但是不自觉地跑进来,自己都觉得自己是想回来蹭饭吃的。娘问他这些天你去哪了?在哪吃的饭?他跟娘说跟着三哥呢,三哥也要吃饭,他要吃饭了我就跟着他去。娘欣慰的露出笑容,还不忘䃼上一句,你个小鬼头!

可是,鬼晓得三哥什么时候开饭呢?闻着肉香味知道他一个人正闩在屋里吃东西,占勇试着敲他门,三哥忘乎所以的陶醉着,好像人在吃肉的时候耳朵特别不好使似的,三哥他听不见呢,他说,我也是性子犟,知道三哥指望不上我也就不指望了,苦撑着,掐着肚子过日子。

可能是正长身体的原因,我越没吃的越容易饿,我感觉自己就像个饿鬼,每天都饥肠辘辘,我饿得难受了还是会跑到我义娘家,义娘家她们田地多,每次都能管个饱。我也会像我堂侄一样跑到地主家地头,偷挖他们红薯吃。你不知道我没有很多地方去的,我常常在不知不觉间,晃晃悠悠的就晃到我娘家门口了。二哥见我回来,热情地留我吃饭。

二哥对我是真的好,就算过了吃饭时间也会问我吃了没,没吃就会给我做好吃的。我吱吱呜呜吱吱呜呜的回答二哥说吃过了。就像后来看到书上朱自清有句话——不吃嗟来之食,我宁可饿死也不愿再吃二哥的饭了。

我害怕等我肚子塞饱了,等到他们都出去做事了,嫂子的锅碗瓢盆又会整出怎样的声音来。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到了今日,我对那种声音仍然有种本能的惊骇,许多年后当我家属碰巧整出这种碰瓷声时,条件反射的我都会惊恐万分,烦躁不安起来。我甚至乎想,若是某一日我被特务抓去了,严刑酷打我不怕,然而若是用洗碗声让我屈服,我必定崩溃,会成为一块软骨头,一名可耻的叛徒。

我觉得我比我堂侄还潦倒。偷吃人家红薯,难免有遇到地主仔的时候。地主仔得理不晓人,领着狗追上门来。吃人的嘴软呢,我便赶紧跑路,一般都是带吓唬人的,遇到当真的,追到我跑不动了我也不怕,老子就不跑了,半弯着腰喘着粗气等他上来。看我停下来,地主仔与狗吓了一跳。狗摸不清我路数会发愣,地主仔则不然,不一会就耀武扬威地行将过来。

我横着脸斜着眼睛盯着他,心里想,吃你几条红薯又咋的了,这原本是我家的田地。很多时候都能震住这帮兔崽子,震不住我也不怕,有被我拿起石头砸得满头出血的,也有被我挥上几拳落荒而逃的。这些小王八糕子天天咬着橙黄橙黄的,可香可香的红薯,还冒着热气呢,居然没几两力气,没几个是我对手。

上门投诉的找到我娘,我娘还不敢相信,如果投诉我四哥揍了我娘一点都不惊奇,四哥是多壮的人呀,哪想到我一个小书童,没出半年居然就成野孩子了!

投诉的人慢慢多了起来,也有人上门攀亲戚来了,说都是你堂哥或者堂叔伯什么的,可看着点啊!我心里想,你们也知道害怕?有时也咬牙切齿,我饶了你们,可有谁饶过我们,饶过我爸我娘了?看见我毎天横着脸的样子,他们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们没见过他家老二吗,你们还招他干嘛?

我家二哥是一个半天也打不出个响屁的人。我听别人说他是在外面闯荡回来后才变成这个样子的。他们说,二哥在外边结交了很多朋友,都是过命的交情。听说那些过命的交情后来参加了队伍,战争结束后这些过命的交情死的死,伤的伤,剩者寥寥。

二哥的故事到现在还有人在村里传播。有人曾试着想把他灌醉,套他讲自己的事,但是二哥从不喝酒,几乎没见他喝过酒。二哥平常喜欢叼支小烟斗,烟瘾大得吓人。没喝酒的二哥就像一个老汉,又像个深藏不露的智者。

我娘边哭边忙着烧饭,手里一点也不含糊。她大概在想,即便去当炮灰也得做个饱死鬼吧!

二哥皱着眉头,一直没吱声。老爸走前要他照看好家,照顾好弟弟,可是现在,老十要去当兵要上前线打仗了!一想到打仗,二哥便想起那些过命的交情,死的死,伤的伤,剩者寥寥。

四哥头顶着宽边草帽,赤着脚倚在窗前,大概刚跟三哥发生了点什么,一脸愤恨的表情,三哥则怒气冲冲要吃人的样子。

一阵凉风袭来,直扫在三哥脸上,三哥突然拉开嗓门指着我鼻子喊:“你…你就是去当炮灰,去送死,没得再回来的了……”

我娘大声喝止三哥,哭得更为伤心,双手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脚,大哭:不争气的腿啊,成废人了,自己都照顾不来自己了……

三哥是因为我把分到我头上的牛还有杉树送给了四哥,我想四哥靠卖苦力养家不容易,我也不知道我这一去还能不能回来,只当是尽份孝心为我娘养老出一份力,万不曾想得罪三哥了。三哥恼羞成怒,问我,你的东西就都给老四吗?然后破口大骂。

我们分家有那么些年了,我跟着三哥,三哥把分给我的山田卖了,连我读书的口粮也被卖了大半,最要命的是,二哥把他身上的债务又一分为二,压了二十多担债务在我身上,我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多少年后我还在想,若是解放军不进村,我怕是一辈子也还不了这笔债的。我们向本家地主借粮食,计利不分亲疏,借一斗还三斗,还不上往上滚,一担谷子一年下来,有的甚至滚到二十来担,名曰“拐子翻石”。我心里酸酸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可是在家,我也会饿死,或者饥寒交迫的被冻死!

二哥看势不妙,料想饭是吃不成了,淡淡的冒了句,留给你不也就卖出去吃掉了?说完便拉上我的手往外走。我知道我二哥心里难受,他一定在想老爸把家交给他,可是现在人散了,人心也都散了!

走出老远还能听到母亲的哭声,我心里不舍回头望去,但见娘依在门沿单膝着地,已然控制不住自己,呼天抢地的哭了起来。

我娘是真的不舍,怕我这一去真就当了炮灰。二哥强装欢笑,说:“娘我会照顾好!”

看着二哥黝黑的脸在夕阳下笑得苦涩,脸上的皱纹像初长皱皮的苦瓜,里面镶满了土,就如布满田间的小路,我一时无语,终于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此时夕阳西下,冬日的寒风扑面而来,我拽开二哥手掩面而去。二哥难过到了极点,伫立在村口,看我走出老远,长叹了声转身待回,但见母亲正一瘸一拐的急冲冲赶来,上衣反扣的扭扣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一只,衣领在风中摇曳。可怜的娘亲,戴着那顶黑色编织帽,手里托起长长的蓝色上衣,捧了几只滚烫的鸡蛋,迎着寒风,哭成了泪人。

(二)天要塌了

天冷或天寒,只是一字之差,却产生不同的迹象。譬如冬日预报说,天凉了要注意保暖,却并未产生寒流。但对我而言,无论天冷天寒,心都在打颤。

三哥说,你去当炮灰再也回不来了。可是在家,我也会饿死,或者饥寒交迫的冻死。此时北风呼啸,吹得人直打颤。

人要活下去就要寻条活路。对我堂侄而言,添身军服便是活路。那些年北风贼冷,也贼势利,最爱欺负衣衫褴褛。我冲出村口,耳边犹似听到有我娘的声音,声嘶力歇。我不敢回头,我知道娘一定是蒸了鸡蛋赶了上来。出门吃鸡蛋是我们山里人的老规矩,喻为读书人吃了开启智慧,出远门的吃了一帆风顺,但我不敢回头。所有出走的人,不是为了意外出走,就是因为意外出走。我是因为没饭吃才走出来的。

这些年,每当我一个人的时候,便情不自禁的想起我爸。我爸在世时常年替本家财主做衣裳,大主顾每年会做上个把月,小的多半也有十来天,轮到谁家,他们会自行安排把我爸的衣车搬走。

家里吃饭的人多,我爸每日早出晚归,回来时我多半已经睡了,没有吃晚饭。那时我们就住在山里,那个叫蕉岭的地方,离我们祖屋所在横岗村还有四五华里。我娘的腿还没有摔坏,我们自家的茅屋每逢下雨还能滴水。但是鸟鸣啾啾,每当河开雁归,都是鸟鸣啾啾,家里充满了欢喜,充满了力量。

我娘平日无事,养了很多鸡鸭。我还有个弟弟,大概六岁的时候死了,我实际上成了幺儿。幺儿最受宠了,怕我饿坏,我爸回来后就忙着蒸鸡蛋,然后把我弄醒抱在怀里一口一口的慢慢地喂。

我有时候是真的困,半睁着眼睛懒懒的吃着,有时候也会装困,就想在爸身上多赖一会。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你要那么早走,那你别那么宠我呀!我还不如就像四哥,从小自己玩,说的是去读书,早晨背上书包出门,拐几个弯,喂,你们走吧,我摸鱼去了。

等放学了再跟着回来。第二天又背上书包说,娘,我上学了。装得很像模像样,其实屁,他又去摸鱼去了。下午大概差不多的时候,又坐在路口等,等放学的同伴一起回来。

那时人多屋少,老家诺大的一间祖屋不够住了,就近东一家西一户的散了一地。就像一棵参天大树,开枝散叶的散了一地。

留守在祖屋大房子里自是可以遮风挡雨,往外发展再建起土砖屋的,那都是放账的主。放账的主有长大卦穿,我爸也有,但是不是过年过节的,都不好意思穿出去。

财主穿绸子,我爸见得多了,我娘说,你也做一身嘛。我爸皱了皱眉头说,唉哟,你不懂你不懂。我爸跟我娘说,那绸衣往身上一穿赶紧就想脱下来,那个难受啊,滑溜溜的像是穿上了用鼻涕做的衣服。

可是我娘还是盼着我爸,有朝一日能穿上像是用鼻涕做的衣服。

学堂在祖屋一侧。我们家离得最远。相去四五里地,转了一个弯是一户,转了几个弯又是一户,我们家靠着大山深处是最后一户。

我爸早出晚归,我娘在家里难得出来走动。四哥神不知鬼不觉的靠摸鱼就混大了。只有我知道他是怎么混大的。四哥回来后总跟我吹牛,吹得我心里痒痒的。四哥说溪里的蟹,每掀起一块鹅卵石,就有三只或者五只,横七竖八地爬,一条溪沟就如蟹的大本营。还有山野鸡呢,你在路上走,有时它会跟着你的脚步飞,像要请你把它带到外面世界去。

有一天放学回家,四哥居然给我带回来一只小松鼠。松鼠笼是我二哥在家时用竹编的,有轴会转动,松鼠在笼里一跑步,那笼子就如车轮一样飞速转起来。四哥的能耐委实让人神往。

最后四哥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但是人长得贼壮。我爸却认准我是读书的料,每天盯得紧,平常也不让我做事,我像个文弱书生般,直到我爸死了,姐夫还依着他的吩咐,教我读书识字。那时家里鸡鸭真多,我说爸我想吃鸡,我爸会马上给我整一只。我说爸我想吃鸭,我爸又马上给我整。我爸对我真的是好!

北风呼呼的吹,那个时候比现在冷多了,风也特别大,树又多,满山遍野的,到处长满了大树,密密实实的,刮起风来呼呼呼的响。柏树和松树满山遍野,一个大汉两手一合抱成一圈的那是一般大的,二三个大人手牵手围成一圈大把,哪像现在到处光秃秃的一片。

现代人若是丢在那个时候走这种山路,肯定吓得瑟瑟发抖,但我不会。你看那大山深处,不可能生出害怕的人来。

我走的这条路离乡公所最近,但走的人不多。我身上的土黄军装太大了,有点招风,脚上穿的还是娘给我编织的草鞋。草鞋有些时日了,路面荆棘丛生,踩在那些早已划破皮肤的刺上,丝毫没有疼痛。只剩串串殷红挂于荆棘上,斑驳纵横。

新兵归队有严格规定,我害怕会迟到,便一路小跑。回去见我娘时也是一路小跑,但这回跑乡公所,突然有种回家的感觉,似乎觉得自己有了归宿。

我眼泪还是在掉,我忍不住想着我爸。我一路跑啊跑,一边跑一路想,你要那么早走,别那么宠我呀!以前我爸只要不出工便会在田头上干农活,家里还有些田地,只是难过三月荒,所以不得已向外借。

多少年后我还在想,若是解放军不进来,怕是一辈子也还不清了!我说的还不清是指分家后,三哥把他承担的那份又一分为二,拔了一半给我。

借字一开便是无底洞,利滚利,比现在高利贷还吓人。只是那个时候没现在乱,没有追债公司,没有黑社会。有谅他也不敢来,村子就像一个独立王国,而且有我二哥在。他后面是“拜三点”的,兄弟遍天下,外面的人忌他,村里人也都怕他。

那个年代又没有公安侦查,万一把你房子烧了,或者把你要收成的稻谷废了,你找谁去?所以放高利贷的,反而会留点情面,不会做尽做绝。

我爸在干活时,我和三哥最喜欢跟在后面了。三哥牵着我的手,一起在后面追。那时候三哥总是小心翼翼的护着我,后来三哥长大了,觉着幼稚不好玩就不追了。但还是喜欢跟在后面走,慢慢的,渡着方步走。三哥头发摸了点油,晶亮晶亮的倒了个发型,特别讲究,二只手更是往后甩得夸张。

我跟在后面学,也一甩一甩的,甩重了头发会乱,我又学着我三哥的样两手成梳,往头上一理一按,反正有油,头发轻轻一按又压紧了。我的头发当然是压不紧了,但是那些日子,过得真是得意。

有一天,我爸挑了一担粪走在前头,三哥渡着方步跟在后面,这回是双手反背在后面,头发仍旧是油亮油亮的。我跟在后面学着他也反背着手。

绿油油的稻田上,和风习习,晚霞映着我们爷三,美极了。同村兴叔隔了老远,调侃说:“梅叔、梅叔,你好福气啊!”

我爸撩起长袖抹了下汗,呵呵一笑,向那人摆摆手说:“哪里,哪里!”这一次我爸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产上,这亩田已经是别人家的了。

那时候天正在黑下来,我爸两条腿哆嗦着走过田头。我天真的跟在后面,我怎么也不知道,这亩田已经不是我们家的了。

那天傍晚,我爸又跑了一趟那块地。站在田埂上,他眯缝着眼睛往远处看,看着那条向祖屋去的小路慢慢变得不清楚。

有个人在近旁俯身割菜,他直起身来,我爸就看不见那条小路了。

我爸从田埂上摔了下来,那人听到声音急忙转过身,看到我爸斜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那人提着镰刀跑过来,问他:“梅叔,你没事吧?”

我爸动了动眼皮,看着那人嘶哑地问:“你是谁呀?”那人俯下身去说:“梅叔,我是温坚。”我爸想了想后说:噢,是温坚,下面有块石头,顶得我难受。”

温坚将我爸的身体翻了翻,摸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扔到一旁。我爸重又斜躺在那里,轻声说:“嗯,舒服多了。”

温坚问:“我扶你起来吧?”我爸摇了摇头,喘息着说:“麻烦你通知一下我家人吧!”温坚急忙去找人,我爸很着急的又叮嘱:“不要传到我家老二那。”

其时我二哥不在家,我爸摔得是有点昏头了。那天傍晚我又想说,爸,我想吃鸡。没想到居然摔伤了。我看到有一位陌生人匆匆过来,很紧张的交代了几句,然后看到我娘慌里慌张的跟三哥叮嘱,那天晚上连一贯游手好闲的三哥也忙起来了。

我过去搭了把手,四哥劲大,出了最多力气,三哥气喘得急,不时还用手护下头发。我在想,这个时候若是二哥在就好了。

摔了这一跤后,我爸身体便开始虚弱。

二哥出去好些日子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家里人都着急,都在想他在家就好了。

过了些天家里来客人看我爸,是我家姑姑,好像是我娘照顾不周,让她生气了。

这个姑姑嫁到黄姓一大财主家,我们家道中落,我姑姑也不管我们会怎么想,便唱起山谣:

“先日有钱坐高轿,今日冇钱赤脚行。先日有钱钱当纱,今日冇钱郑知差。”

我娘无言以对,默默地杀鸡宰鸭努力献殷勤。歌谣传到我兄弟三人耳里,气得直咬牙。

我爸这一倒下,我们家里就狼狈了。

三哥的发型乱了起来,四哥也不用装模作样去上学了,天都要塌下来了,地主家还有余粮,我们家没有。

族里好像有人来过,后来隔三差五的来,高峰期一天上来四五趟。我爸一直卧在床上接待,接待时关上了柴门,不准我们进去,娘也不行。起初我娘还以为是族内派人来探病的,后来发现不对,神秘兮兮的样子。

我们家茅屋本来就破旧,四处漏风,下雨会滴水,冬天会灌风,我爸他们的谈话很快漂到了我娘耳中。

“一定要把他弄回来……”

“可是怎么弄呢,你看我这身子。”

“不用你出面,你先写封信,家里会派人去。”

“可是钱还凑不够……”说到要用到钱时,我爸有意压低了声音。

我娘看到他们叽哩咕噜的说了好一阵,似乎有了什么结论后,族里人才走。

有个老爷爷穿了一身长大卦,手里拿了支大烟斗,昂首挺胸往外走。我娘赶忙起身,低着头立于一侧,轻轻的说:“伯公您走好!”

我们家是当地望族,家规很严。搬出祖屋后,家里每天考虑的都是吃饭问题,那些清规戒律倒像不存在一样,我爸也不讲究这些,但是家族来人就不同。

祖屋可大了,占地有20来亩,三进院落,中间为主厅,两边有横屋。那时农村实行宗族管理社会,主厅是议政厅,家族大小事宜在这里決断。横屋仅供家人饮食、休闲、住宿。没有族内长老同意,妇女是不能进主厅的。

山里有句老话叫媳妇熬成婆,没有熬成婆时,妇女没有说话权,平常进出也只能两边横门走,见到族中老大,必须立于一侧让长老先行。这次因为我爸摔伤,族里才派人过来议事。

我娘隐约听到他们在谈起我二哥的事,好像说要请他回来什么的。我娘还在纳闷,为什么要请他回来,他在南洋好好的。我二哥出门的时候跟我娘说,他去找我大哥。

我大哥也会做衣服,本来想家里这部衣车是要他接班的,后来有一阵下南洋热,就像我们现在挤深圳一样,我大哥跟着就出去了。兵荒马乱的,听说外面还有东洋鬼子,听说东洋鬼子杀人不眨眼呢,搞得村里人心惶惶,特别家里有人出去的。

大哥出去后好些年没有音讯,家里正在着急,后来来信了,说他在南洋娶上心婆了。

路途实在是遥远,一封信都要跑半年。我大哥在信里头还跟我爸说,路太远了,没回来拜谢祖宗,要我爸代办个仪式云云。

我娘长舒了一口气,嘴里念念有词,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后来我大哥又有来信,说买了几部衣车请了几个工人,办起了制衣厂。

我娘更是高兴,心里想,这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我大哥娶上媳妇后,我娘念菩萨念得更勤,闲下来就念。我问:“娘,你天天念菩萨,菩萨真能听到吗?”

我娘脸一下虔诚起来,非常认真的说:“当然听得到,观音菩萨飞天飞地,什么事她会不知道?”我半信半疑,有时跟着我娘去拜观音,便盯着菩萨看。菩萨真好看啊,穿着裙子,脚踩金莲。我心里想,这么好看的女子,真有那能耐吗?

想着儿子出息了,二哥说去找大哥,我娘也没放在心上,准备了些干粮,按山里规矩蒸了几个鸡蛋,祝二哥一路平安。

我娘还在想呢,再过些年,我家先生也可以像那些大老爷们一样,拿个大烟斗,穿个长大卦,在自己的田地里走啊走的。

说不定能穿上他说的像鼻涕做的绸衣呢,想到鼻涕,娘就觉得好笑,忍不住嘻的笑出声来。我娘想,再过些年,我也不用那么辛苦了!我娘想想就开心,想想就得意,一想起高兴事,就会想到我姑姑那句歌谣:

“先日有钱坐高轿,今日冇钱赤脚行。先日有钱钱当纱,今日冇钱郑知差。”

我娘常跟我说,我姑姑真是能耐,张口就是歌,要我学着点,认真读书,要有书香世家的样。

这些天总听到我爸在叹气,时不时的唉的一声,家里的气氛也变得沉闷起来,像罩上了一个筐,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事实上我爸的压力更多的是来自家族。富不过三代,我曾祖父家财万贯,可是到了我爸这,家规都不讲了。

我爸像很怕那位穿长大卦的,每次来都点头哈腰。穿长大卦的也总是声音髙分贝。

我曾爷爷生三子抱一子,我爷爷是抱子。曾爷爷家财万贯,就缺个功名。

听说有一次参加鹿鸣宴,在宴会上排座席时安排坐到下厅,当时就觉得是生平大辱,回来后就没少把心思放在教育上。兴办学堂,聘请私熟,逼族内青年考取功名。在我祖屋左侧,我们平常上学的地方就是这间学堂。

众位看客可能并不知道什么叫鹿鸣宴,我先科普一下。鹿鸣宴是为新科举子而设的宴会,有饯行、励志和礼遇贤才的意思。起于唐代,明清两代沿袭唐例,清代更为隆重。宴会由省里的最高长官巡抚主持,既宴请新科举人,也同时招待考官、各乡绅名士。

清朝要取得秀才功名并不容易,那个时候以考八股为荣,比如民国初年,陈独秀和当时的北大校长蒋梦麟都是前清的秀才,陈独秀曾经问蒋梦麟考的是什么秀才,蒋梦麟回答是策论秀才,陈独秀非常得意,哈哈大笑,说自己考的是八股秀才,比策论秀才值钱。蒋梦麟连忙作揖。

我爷爷中的是八股秀才。为了这个功名,据说我曾爷爷是煞费苦心。我曾爷爷对他自是钟爱有加,当着全家族人说,我不但生前对他好,我死后还是要对他最好。

我爷爷也死得早,比我曾爷爷还早。曾爷爷后来在主持分家时,果真把最好的田地分到我们这一房,实际上这为后来家族不团结埋下伏笔。

曾爷爷走后,族内长老一合议,把田地又拢在一起重新分配。山坑田,收成不好的分给了我们。我爸这代有点像族内二等公民。

我爸后来有句话说,山小水小人也小,其实都物有所指。族内那些人走后,我娘进去见我爸。我爸见我娘进来,淡淡的说:“老二出事了。”

我娘紧张起来,问:“出了什么事?”

我爸说:“我也说不清楚,听说外面抓了好多人,好像是说,又闹共匪了。”

我娘伤心起来,泪水从眼角淌出,她说闹共匪关我们什么事,我们家老二是去找他大哥了。

我爸说:“没有。”

我娘又问:“那他现在在哪里?”

我爸说:“现在还不知道,家里好像收到信了,要花点钱去保。”

我娘苦着脸说:“我们哪里有钱?”

我爸便不再吱声,转了下身子,好像还是不舒服,我娘关心的问:“还很疼吗?”这时,三哥走了进来,他好像也听说出了事,问我二哥怎么啦?

我爸说:“没事,你们先出去吧!”

那天晩上,我又听到我爸和娘压低着声音说事,好像不太愿意让小孩子听到。不久,便听到我娘在轻声抽泣。我爸也在叹气。这个晚上,我肚子是真饿了,但是我一直不敢吱声。

第二天一早,我要去上学了,我爸拿了根木棍当拐杖,好像兜里还装了些东西,跟我说:“走,我跟你一起去上学。”

我高高兴兴的跟着我爸走,看我爸走得辛苦,不时过去扶一下。我哪知道从此以后我就要受苦了!

那天我爸到了议事厅过了地契,把那块田正式卖给了那个穿长大卦,拿着大烟斗的族内长老。

(三)铁血红军

“河畔雪飞扬子宅,海边花盛越王台。”这是晚唐诗人许浑所作《冬日登越王台怀旧》。

晚唐的某年冬天,雪花纷飞,居然飘到了珠江南岸。据考,诗中的“扬子宅”就在我们今天的珠江南岸,即现今海珠区。

历史上广东究竟下过多少次雪,有记载的真实不多。可是这一日,粤北山区又都飘起了雪,冬夏常青的松树和柏树,罩上了一层白衣,便如堆满了沉甸甸的一个个雪球。

我爸一早起来,看到窗外的雪地上,居然布满了凌乱而闪烁的脚印。脚印一直朝往祖屋的那条小路延伸,看上去约莫有七八个人。

跟着脚步印痕,雪地上出现有点点殷红,好像有人负了伤,出血了。我娘出来看到雪地上有血,心里一直打鼓,突然想起前些天传开传得沸沸扬扬的闹共,心里不安起来。

听说隔壁村有一幢跟我们祖屋差不多大的,也是我们亲房,屋子里屯满了粮食,一把火被那家地主点火烧了。那家地主思想激进,领着游击队上山,白军上门剿匪,他不想被白匪捡个现成,干脆放了把火自己把它烧了。也有说是白军发现那家人通共,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喝令士兵放火烧了。

形势似乎日见日紧张起来。

我爸也不出去做衣服了,财主家不添衣添制机枪了。那些长老手里拿杆烟枪,腰上別了枝驳壳枪,走起路来更加威风了。

我娘试着催我爸出去看看,说:“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老二究竟怎样了?”

我爸腰已好了许多,跟我娘说:“再等等吧,银票都交到他们手里了。”

我坐在门口发愣,我开始有些怀疑,这雪地上的血是人血还是什么猎物的血呢,如果是人血会是谁呢?

我爸糊弄了几口米糊,便真的出去了。我怯生生的望着我爸的背影,那腰管犹似立不了很直,但充满了力量。

只要我爸在,天就不会塌下来。

我爸这一走便走了些日子,我娘时不时的站在门口望,又催着三哥出去一趟袓屋打听悄息。

我爸不在的日子,我便紧挨着我娘睡。爸在的时候,我们也都睡在同一屋里,每晩听娘说话,听她说东,听她讲西,家长李短的,到了半夜,村里夜深人静,只有细风月光,在窗口响着亮着的时候,我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一夜到天亮,睡眠质量是高度漂亮。我爸这一走,山里的夜风别提有多大了,夹杂着许多许多不知名的叫声。

我便死往我娘怀里钻,我娘用力抱紧我,我还是觉得害怕。听到有狼嚎一样的叫声,我娘的身子好像也在瑟瑟发抖。我心想这下完了完了,我娘也害怕了。

可我一想起我爸说的话,山里断不可能长出害怕的人来,我心里突然便充满了力量,把我娘用力一抱,仿佛这样我娘就会生出力量来。

第二天一早,我跟着我娘到菜地浇灌,突然我发现有些不对,大喊一声,说:“娘,娘,你看这是什么?”

我娘愣愣的看着路面被压了一层被车轱辘滚过似的路面,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什么东西。

车轱辘印一直往祖屋方向前进。

我三哥回来每次都会报告外面的事情。三哥说村里多了许多警戒,扛着短枪的长老们行色匆匆,似乎见到外人也不太讲礼节了。

我爸还是没有回来,我们只能耐心的等。

我最不喜欢晩上了,黑漆漆一片。那天半夜突然听到一阵轰隆轰隆的巨响。我娘也听到了,我心里忐忑不安起来,总担心这声巨响会跟我爸有什么关系。那天晩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老睡不沉,仿佛梦见我爸,醒来虽然不记得细节,回想起来好像是我爸要跟我告别,要我像个男子汉有担当,照顾好我娘似的。我便自己惊出一身冷汗,看天色已蒙蒙亮,我决定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自己出去一趟,问问高分贝伯公我爸究竟怎么样了。

天亮后不久,我三哥急匆匆的跑了回来,大声的喊:“娘,娘,红军来了,红军来了,红军和我们打起来了。”

原来昨晚上的炮炸声我三哥也听到了,一早醒来出去祖屋打听悄息。不得了,大白天屋门紧锁,村里布满了岗哨,戒备森严。

昨晚上红军在对面山上挂起了大炮往我们祖屋轰,祖屋大门两块用大青石块开凿的两块门屯,有一块中了棵炮弹炸缺了一角,门屯上似乎隐约可闻有一层淡淡的火药味。

二哥说好像前段时间添制的机枪挺管用,红军没坚持打下去,天没亮就撤走了。

那天我惊奇的发现,路面上又出现了有车轱辘印。这次我没跟娘说,悄悄告诉了我四哥。四哥也压低声音跟我说他昨晚的见闻。

四哥看到黑压压的人群从我们家门前过,车轱辘上压了杆松树大的东西,高仰仰的对着天空。那帮人行色匆匆,好像在急促赶路。

我吓了一跳,不会是有鬼吧!我心里想,惶恐的问起四哥来。四哥把嘴巴俯到我耳边,悄悄的说:“我还看到二哥了。”

我急切的问:“啊,在哪?”

四哥说:“我看到二哥就在那群人群里。”

我这才有些安定,我说不可能,二哥回来怎么会不进屋呢?四哥说真的,还跟我打起赌来。说:“二哥俯在窗台往里面瞄,鬼鬼祟祟的,吓得我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四哥说二哥瞄了好一会才悄悄跟着队伍走了。我心里想,这怎么可能呢,老爸都还没回来呢。我跟娘说起四哥见闻,娘便紧张得不得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娘说:“你们可千万别嗐说呀,可千万别往外瞎传呀!”

见到四哥,娘又跟他说:“外面听到那可不得了了!”我便不敢再吱声了,心里更多了许多疑问。

关于那个车轱辘上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门土炮,我们祖屋那块用大青石开凿的门屯,就是被这樽大炮轰缺了角的。

那日晌午,我又去查检了一下那些车轱辘印。

这些车轱辘印起初从山里出来,现在又往山里面去了。

往山里看去,你看那大山深处,丛林繁茂,大雪并没有压跨这一片青葱锦绣。寒冬时节,仍旧盛放着勃勃生机。

二哥走了好些日子了,走前他跟娘说,他出去找大哥。我爸支持他出去。这个时候,家里也不见得安定。

闹了好长一段时间赤匪,隔壁村更是打得厉害。红军攻了好几幢大楼,在隔壁镇建起了苏维埃政府。

一切似乎都在发生变化,我们这个古老的村落,也变得骚动起来,磨刀霍霍。

冬至大过年,可是那年冬至,我爸还是沒有什么消息,族里又来过几批人,扛着枪上门。那个声音高分贝的老伯公也来了几次,背着支短枪,手里拿了杠大烟枪,渡着方步,大摇大摆的走来。

我爸不在家,老伯公便高分贝地跟我娘说话,更是居高临下。

“我说你家梅苑,不打招呼就出去了,现在怎么滴,还没回来吗?”

我娘畏畏诺诺的说是。那老伯公又说:“你家老二,哈,你家老二,哈哈,有消息了没有?”

我娘说:“伯公,不是说家里人在弄他出来吗?”

老伯公说:“这个,呵呵,这个,在弄,在弄!”高分贝老伯公不断的打哈哈。不一会,外面有人查看到路上的车轱辘,急匆匆地冲进来,说:“老爷…老…老老…老爷,外面有情况。”

高分贝老伯公兴冲冲的冲出去,盯着车轱辘印看了好一会,自言自语的说:“嗯,山里出来,又钻山了,这帮赤匪。”说完往地上吐了一口水。吐完口水后用眼角往我们家几个身上扫了一圈,带着那帮人走了。

老伯公的眼神让人害怕,他们走了以后,我们都有一种恐慌——也不知道是对高分贝伯公的恐慌还是对未来的恐慌。我害怕再也见不到我爸、我大哥、二哥,我甚至害怕再也见不到家里我娘我三哥他们。

冬天过后便是春节,我们中间,几乎谁也不知道,我爸现在究竟情况如何?我们都担心我爸春节前能否如期回来。

有许多传说,但没有一个人能证明哪一种说法是正确的。如果从此我爸就永远离开了我们家,那么,往后的岁月又将如何应对?一切都是无序的。紧挨在眼前的未来,竟是茫然一片。我惶惶不安起来,像一个打洞打到绝路上的耗子。

那些日子,三哥的头发开始蓬松的搭在额头上。我爸走出去后,他被我娘当大人使呼,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不堪重负。

我们几乎所有的人都对未来感到一片缈茫。我娘开始考虑是否自己出去走一趟——虽然家族不允许女人干政。但好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她整天心里惶惶不安,娘还生有二个女儿,生下没多久就送人当童养媳了,家里留下三个小男孩,都还是没有主张的主。

只有四哥好像没有太大的焦虑,依然整天忙得汗淋淋的,不时往家里添回些新鲜的河鱼。

那些日子,我觉得家里比任何时候都大,都空。

我将很多时光流在床上。我在床上就更能想起我爸在家的温暖。他总把被子帮我好好的扎紧,不至于漏一点风进来。他还常常夹紧了我冰冷的脚,好像他从来没怕过冰棍一样。

这一天,我大伯走上门来,将我三哥叫到身边,说道:“别晃荡了,进城去找下你的大舅吧,求他在城里找个临时工,边打工边打听你爸的消息吧!反正我听说被关进笼子了。”

我大舅在城里开了间熟肉铺,有些人面。

我娘便求着我大伯向高分贝伯公打听,娘说高分贝伯公一定知道,原来家里有事,一直都是找他的。

三哥好像对未来一下子清楚了似的,但他一走,我娘更是忐忑不安起来。家里一个个出去,又一个个失踪,她都不知道等着她的下一个意外究竟会是什么。

没过几日,那位扶着我爸回来的温坚冲进门来,说:“钟姨,梅叔有消息了,梅叔有消息了!”

三哥到县城做临工,终于打听到我爸是给县保安团抓走了。托我大舅往家里报,传到温坚这,温坚便第一时间赶来报告。

我娘说那如何是好,那如何是好?

第二天一早我随了娘回祖屋找高分贝伯公,伯公好像一直在打哈哈,说:“你们家老二投共了。”

我娘说:“那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家里不能一日无主呀!”

高分贝伯公说:“这个嘛…这个嘛…这个早跟梅苑说了嘛,要请二哥回来!”说完又跟我们说:“要花点钱,你们家还要再凑点钱啊!”

我娘没了主张,又过了贴子,我跟四哥都按了手印。我们家的田地不多了。

又拿了些田地后,高分贝伯公不好意思不出去活动了,听说第二天就坐了高轿出了门。

二天后,他让人传话过来,要我四哥马上去找他一下。四哥便去了,他对我四哥说:“找到你爸了,在牢里,还要些钱打点,回去跟你娘说一下吧!”

我四哥匆匆往回赶,回来没敢找我娘,直奔我家大伯家了。我大伯说只能让你娘再凑凑了,还是人要紧啊!

那晚我娘哄我们睡觉后,独自一人跑到茅草屋前的小河边上,我娘慢慢的躺在河坡上,心在一次次撞击地面。“家里不能一日无主呀,一定要让先生回来!”

那天晩上,我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那个高分贝的伯公,我隐约觉得伯公在这一路做了不少动作,让我们家一步一步陷进了深渊,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

我睡不着,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走出茅屋,坐到了门槛上。我并不知道我娘就在前面的河坡上发呆,我想等娘回来再一起睡。

月光在前面的林子里,像被罩在网中的一只丰满的大白母鸡,远处水中的鱼跳,反而将夜衬得静如万年的沉睡。

我好想说:爸,我想吃鸡。可是那段时光离我好像越来越远了。我越发想念起我爸来。

我终于累了,回到床上,面朝大门睡了。

(六)接爸回家

我面朝大门睡了,好像娘随时进门,我就能随时知道似的。

第二天一早娘把我叫醒,说:“走,我们去接你爸去。”

我跟着娘走出大山。这是我有生第一次走出大山。路上很让我大吃一惊,原来走出我们村要上那么陡的斜坡,一上一下,崎岖曲折,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大约行了60华里地到了县城,天巳经黑了,见到我大舅。我三哥第二天才过来见面,我们一起去接我爸出来。

这些日子我似乎又高了些,我也隐约知道捞我爸出来,几乎变卖了家里全部田地,不说三月荒,平常日子也难得过了。

但娘说,家不可一日无主,只有爸回来了,我们才能过得踏实。

我爸出来后,我才知道,那天,爸一早踩着那片脚印出门,寻找我二哥行踪。

雪花仍旧在飘,雪地上那片脚印显得很是凌乱,只有那一滴滴殷红的鲜血高洁脱俗,宛如盛开的一朵朵鲜花。

爸出去找了那位高分贝老伯公,老伯公给我爸指了条路,带上他写的介绍信,到县城找保安团,说我二哥就栓在保安团里。

我爸行将上去,报了名字,交上介绍信。

那帮保安团凶神恶煞般围了过来,当头的拆开信瞄了几眼,突然喝令,把他给我绑了。

进了大牢我爸才知道,他被定为赤匪家属关起来了。关于这个消息,正是那位高分贝伯公在信里通报的。实际上我爸等同于自投罗网了。

大牢里还有别的一些家属等着保释。问起我二哥名字,大伙纷纷聚拢了过来。我爸这才知道,二哥在那边还是个不小的人物。

但在二哥身份还没完全曝光前,仗着我堂大伯的身份,家族对我爸还是可以保释的,只要愿意花点银子。

我堂大伯是国民党少将旅长,黄埔六期,是我小时候极端崇拜的英雄,也是我们家族百年罕遇的人物。

联系不上堂大伯,我爸便写信向老伯公求救,实际上保安团早把通告发到我们祠堂了。

那时农村实行宗族管理,祠堂就是权力中心,宗族就是独立王国。但是,高分贝伯公隐而不发,盯着我们家那点田地了。

我爸吃了哑巴官司,却也不敢吱声,二哥的把柄握在人家手里呢,隐忍才能保全性命。

第二日一早,我爸捉了几只大母鸡去拜候长老,重心放在最后我这个高分贝伯公身上。

我缠着我爸一起过去,太久没跟爸一起,我一刻也不愿跟他分开了。

我跟着我爸进了我们祖屋。这可是我们家祖屋啊,严格讲这也是我的家呀!

我们家祖屋还是很引人注目的。在我们这一带,见不到第二所这么大规模的住宅了。它深深地刻下了从前富有的痕迹,虽然旧了一些,但依然给人一个“大宅”的深刻印象。

正房极高大宽敞,我爸指了指二楼那间屋子告诉我,那就是当年我爷爷的专用书房了。

整屋的墙都是由小青砖一快挨着一块,平着、实实在在地垒成的。今天这些小青砖已没有砖瓦窑烧制了。

就连房顶上盖的,也是今天的砖瓦窑不烧的弧形小瓦。梁柱檀条都是上等的木料,东房和西房用木板从下到上全隔开着。东西两厢房盖得是一模一样,比正房矮瘦了一些,用的也都是上好的材料。

门口那块门屯仍旧缺了只角,院子很大,门外下了一个塅,就是一亩亩上好的稻田。

到了祖屋已近中午,我爸在里面也没受多少罪,反倒把腰养好了,走起路来挺直了腰杆,只是人瘦了许多。

刚开始高分贝伯公不在家,后来听说我爸上门拜候,兴冲冲的从外面回来,一进门便高分贝地说话,人没见笑声已经先到了,哈哈大笑,洋溢着得意的气氛。

“唉呀,唉呀呀,是梅苑回来了,高兴,高兴,哈哈哈哈!”

我对这高分贝伯公天生有种底触,怒视着他,一声不吭。

老伯公说:“呀哟,少公子怎么啦,少公子怎么了,爸爸回来不高兴吗?哈哈哈哈!”

我爸示意我喊人,我咬紧嘴巴挤出了一句:“伯公好!”心里却在想着,你个老乌龟,等我二哥回来不弄死你。

那天中午,高分贝伯公高调地支使佣人杀鸡宰鸭,留我们吃饭,我爸几次推辞都走不了,整个饭局都听到高分贝笑声不绝于耳。

我恨得心里直冒烟,也没吃什么,小心盯着他们,心里想着要保护我爸,只想着若是有了情况,便冲上去跟他们拼命。

我们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了。

财主们还在忙着添枪枝。有几户人家还养起了高头大马。人骑在上面,再背上驳壳枪,真是威风。特别是吃了鸦片后。

我爸回来后,三哥也回来了,好像家里有了主心骨,一切又不用自己操心起来,家里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波澜不惊的时代。


(七)将军他爸死了

村里一早传开消息,说大将军的老爸过世了。

大将军是我堂大伯。堂大伯是黄埔六期,国民党少将旅长。

抗战胜利后,堂大伯不愿跟共军干了,用咱山里人的话说,不愿鬼打鬼了,籍由他父亲过世,便告老还乡,回来守孝三年,在地方当了县长。这是后话。

那段时间,堂大伯兴办学堂,实行二五减租,做了些政绩。

堂大伯嘱咐家人借出的粮食,基本收回成本就行了,不要招惹穷苦人家。那年月实行宗族联保呢,血浓于水,虽然轮不到我们借他粮食,兴办学堂、二五减租概都不搭边,但始终脱不了关系。

战后我被保送入炮校进修,正当人生轨迹渐入佳境,老家有人举报,说我家大伯当的是国民党高官。这是事实。

因为与国民政府那层关系,整个家族被大范围的内定了阶级,说是“白派”的,无论地主还是贫农,都受到限制。有很多已经被乡里批斗了。

在那样的环境气氛中,只要是“资产阶级”,在那个时代那个氛围,就会受到群众公审。公审罪名的合理性似乎也没这么重要,这是那个时代的氛围,那个时代人的无奈。政委约我谈话,原来的所谓根正苗红,似乎不作数了。

堂大伯中等身材,两眼含威,言谈举止那份气魄,是我以后几十年生涯罕有再遇。他的存在,给我们家族带来了莫大的光彩。

大将军老爸一过世,村里沸沸扬扬传开白事大办的消息,听说大食堂要开放一个星期,来者不拒。

消息传开,来吃饭的人络绎不绝。世界变得像一口快戽干了水的池塘,满塘的鱼露出了一线线青色的脊背。这些鱼全部开始急匆匆的游了起来。在一些稍深的水道上,它们形成细长的队伍,挤挤挨挨,其游动状,让人深深理解了“鱼贯而入”的本意。

与惊慌的鱼群不同的是,在行动中,我们充满着希望和兴奋的意味。

我们当然知道堂大伯一家的悲哀了,但是,我们太久没沾腥味了。知道我们嘴馋,那些帮工端上一大盘一大盘的肥猪肉,里面杂了些咸菜,咸菜浸透了猪肉味,居然也不再那么讨厌了,直吃得我们嘴油光光的。

吃饱喝足,我们就去看热闹。与其说看热闹,倒不如说听热闹,到处人声鼎沸。

印象最深的,还是这些吃饱了饭的,嘴巴一个个油光光的,甚至乎我看那些人的眼睛也都像浸了油似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亮了许多。

按理说,这么热闹的日子,连狗都会兴奋起来。是的,在锣鼓声中,在呐喊声中,在吭哧吭哧的脚步声中,它们吹蹦乱跳,不时地吠叫。它叫,你叫,都叫,叫成一片了。

说来也奇怪,等鞭炮齐鸣响起来后,狗一条都见不到了。路面上多了很多别着枪枝的狗腿子。那些狗腿子有点蛮横的用脚飞过来,有些人被窜飞了老远。但老实说穿了军装的,却一点也不扰民,尽管是国民党军装。

高分贝伯公当然是主要负责人了,难得将军回来,他东窜西走的,努力的表现,维持秩序。

像他这个年纪这个辈份,他完全可以交待后生去处理事情了,即使在将军面前,他也可以坐着休息,将军决不会怪罪于他。别人问他,他说,唉呀,难得大将军的爸爸死了嘛!他有意没意的总爱在将军面前出现,将军在的地方他的声音总也亮了许多,更是高分贝起来的训斥起那些老实巴交的人来,似乎整个家族,似乎将军爸爸的整个丧事都只有他能调动得起一样。将军感激涕零,坚叔辛苦,坚叔辛苦地感恩着。

有细心人就在他这一唉呀中听出了笑话来,什么难得大将军的爸爸死了嘛,敢情就指望将军家多出点事似的,若是将军悟出其中语境,岂不吐血?若是又遇上想向上爬的狗腿子,借机放一点你的血了,再跟将军汇报你又如何了?

我娘吃了饭便去帮忙做事了。指引一下路人,帮忙洗洗碗,要做的事情可多了。我爸自然也领了些外围的差事。

我们都只有做事的份,近不了身,只听到里面很热闹。我试着往里挤,荷枪实弹的站满了国民党特务呢,挤不进去。那些天据说南京政府都来了不少人,牵着马的,坐着轿的,穿着像鼻涕一样的绸子的,几乎为南岭开阜以来之最。据说唯一有此盛况的,要追索到近千年历史的文天祥南岭驻军了。

直到出殡那天,我们才得幸看到大将军,披着孝服,一直行进在队伍前列。我领了举旌旗的任务,也行进在队伍中。旌旗猎猎,炮竹震天,绵延二三公里的送葬队伍,千年盛况,实在是了不得的盛举。

我领到了一些赏钱,那天算是皆大欢喜,将军要了排场,为人孝悌,我们吃了饱饭又领了赏钱。这是我有生第一次手中拿有钱,自是非常的兴奋。

葬礼结束,将军便回了队伍,平常若是回来,难得再见一面。只是这场喜丧,便似永远的成了传奇,口口相传了。

正席摆了整整六百围台呢!

他一走,我爸又开始迫我读书起来。说,你看你堂大伯,然后又拿出我爷爷的故事,忆苦思甜般,重新温习起来。

话说我爷爷当年年少,并不喜欢读书,我曾祖父那是十分无奈,把先生辞了,严令我爷爷每日必须捡30斤粪片,充作农基肥料。

不用再受学堂约束,我爷爷每天高高兴兴的完成任务,转眼半年,茅坑填满了。我曾祖父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始终苦无良策,某一日,老人家突然心生一计,在我爷爷捡回的牛粪里偷偷塞了石头,然后亲自验秤,检出石头后佯装大怒,把家法请出来了。

我爷爷明知有诈,但是百口莫辩,惊出一身冷汗,甘愿受罚,读书谢过。曾祖父于是重金聘回了先生,将祖屋二楼正间,最好的一间房子辟为我爷爷的专用书房,日夜陪读。

我曾祖父日夜督阵,常偷偷搬个竹梯,爬上二楼从窗外往里检查,发现不妥,那是决不轻饶。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培养出一个秀才。

书香入院,方成世家。还有点像大族的样的,就是关于读书了。比如送我读私熟,我们家是要出份子钱的,假若某一日我考得功名,再往后的费用便由众租供了。这是来自我曾祖父的一大创举。

有了后面众租做底气,我爸更是逼得紧,不惜重金的想把我打造出来,重振家风了。可是要维持今日,又何其艰难!

我们家终于成了租地的雇农了。三哥仍旧喜欢把头发整得油光油光的,四哥却几乎成了家里的主劳力,在父亲的坚持下,我仍旧啃着书本,时不时的好没来由的生起闷气来。

我爸也不多吱声,时不时的问我一句:“想吃鸡不?”我详装生气,爱理不理的。过了一二天,我爸又问:“想吃鸭肉不?”我还是装着生气,而嘴巴早馋出口水来。

你看那大山深处,还有多少你不曾知晓的故事,且让我慢慢为你道来。那正是: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文章已于2019-11-26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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