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没有哲学体系的原因
对中国古代的先贤而言,建立所谓的哲学体系,实在是一件不那么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我的全体人生以及人类乃至所有生命本身。重要的是,人生是否圆满,人类是否可以延续,生命是否繁荣。而所有的客观知识都是为这一点服务的,因为这一点才具有人的价值。不过,古往今来,很多人,也包括很多的现代人,却往往在牺牲人的生活,牺牲生命,去追求一些偏执的东西。
科学是用来实现人的;道德、人文,也是用来实现人的。所谓建立哲学体系,并不是为这些体系而倾尽人的智力和生命;恰恰相反,人们建立哲学体系,就是为了满足并实现人的生命。中国古代的圣贤们是非常睿智的,他们并不企图建立哲学体系,而是讲伦理道德,讲伦理道德还有各种规范的目的就是为了天下的持续的太平。所谓“天下太平”四个字意义重大,不能轻易得看,因为它正涵盖了之前所说的人的生命的满足和实现。人的各种生命的满足和实现均须以天下太平为基础,亦以天下太平为最高的目的。“天下太平”并不仅仅是无战争意义上的和平,而是人各得其所、各尽其义的符合大道的社会。所以,在圣贤看来,天下太平比建立哲学体系,重要的多。
圣贤之学和科学的伦理学不同
圣贤们努力的方向,并不是去建立一个逻辑自洽、符合客观事实的系统体系,以达到对客观世界的正确说明,而在于对全天下人的生命的关怀。这是真正的人道主义,这是真正的人文主义,它是越诸哲学而在其上的。所以,如果把人文、把道德看做是哲学的某一个部分,把它称为伦理哲学,道德哲学,或者人文哲学,那就偏了。伦理是一个独立的系统,道德必须是全人类的日常生活和最高精神生活本身。现在的伦理学、道德哲学、人文主义,主要是独立在外的研究,是一种伟大的科学,但仅仅是科学态度下的伦理和道德。而真正的伦理和道德,必须像两千年来的儒家一样,在最广泛的意义上陶铸整个族群的性格,贯彻于人的生命之中。西方的伦理学和道德哲学,是其科学态度从自然领域转移到道德和伦理问题的产物,是一门严肃的科学学问。亚里士多德也好、斯宾诺莎也罢、还有康德,他们的伦理学何曾陶铸一个民族的性格?何曾作为一个国家、一个社会整个的指导规范?何曾超出学院和学者范围,在最广大人民群众中践行?他们的伦理学是一种解释的伦理学,是科学的伦理学,我从来不质疑这门科学的伟大,可是科学的伦理和贯注人类生命生活的真实的伦理是有距离的,科学的伦理学和圣贤提供的伦理和处世智慧本身其实是两个东西。
长期以来,我们一直在用西方哲学的标准来衡量自己的学问,好像中国的哲学,太不哲学了,不思辨、不系统、几乎没有真正的逻辑学、也没有太注意宇宙和万物的本原。不过,反过来看,如果以中国圣学的标准衡量一下西方哲学,会怎么样呢?西方哲学,不过是一种偏于认识论,知识论的,关于世界是什么的成体系的解释罢了。它没有顾及到人的全体的生命,它执拗地关注某一类哲学问题,却没有将所有人生问题和政治问题(政治问题即所有其他人的人生问题)打通在一处,高明而智慧地处理人生问题,创造人生的圆满。当它执拗于万物的本原、上帝的存在、确切的知识何以可能等问题的时候,早把父母放在一边,早把天伦之乐拆散,甚至于对帝国主义对全世界的殖民和掠夺,毫无办法。反观中国数千年在东方乃至世界之强大,及其难以置信的和平理念,这才是真正的伦理和道德呵!
真正的伦理和道德
有人说,君子不忧不惧,“老者怀之,少者安之,朋友信之”,这样的话,毫无哲学之义。其实孔子,这简单几句话,已经超越了所有的道德哲学。试问哪一个西方伦理学思想让几乎大半个民族都在追求“不忧不惧”的人生,常常基本做到了“老者怀之,少者安之,朋友信之”呢?孔子关注人的全体生命,人的各方面人性发展的和谐。唯独他不懂得独立研究客观事物的精神,这倒不可苛责于他。《论语》还有其他圣贤书,可以说是人的最高境界,也就是学问的最高境界。孔子所说的是人的整个的圆满,任何人都可以为之努力并有所成就,所谓“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西方哲学所建立的体系,不过是人的某(些)项能力的精致运用,是特定领域的确切解释,往往只注意到人的某一个方面:自私、理性、经济属性、信仰。
科学总是分科的,科学的分科却也是失败的。真是成也分科,败也分科。因为生命必须作为一个整体进行考察。任何单独一面的考察,等于对生命整体的撕裂,必然导致全体生命真相的失真。当科学独立研究事物的精神为人所推崇的时候,我们要做一个哲学的发问:你们独立研究事物的某一个方面,难道就不惧怕会损失世界整体性中饱含的真相吗?科学的分科,就像一个人研究腿,一个人研究头,另一个人研究肚子,总是先扯开了,解剖了研究,即便后来再合起来,能缝补上吗?分科的学问,无法考察全体的生命,也就算不上真正的哲学(大哲学)。哲学,面向人生全体的哲学,务必是一门通学;必须得把所有分科了的专业和领域打通了研究,必须得把人的各项能力、各项关注,统一在一个框架内,取得它的和谐和中正,得以在实践中高明而智慧。
以大哲学看来,真正的哲学问题是天下大治、天下太平,这也是圣贤关注的问题。认识论是它的左右手;科学知识是它的利器。西方的哲学,除了苏格拉底等少数哲学家之外,多数哲人都在试图建立一个体系,务必使自己正确。对人生而言,正确是远远不够的。哲学上的正确,远远解释不了,也解决不了人类的问题。真正的哲学问题,与其说是认识,不如说是行动、生活本身。认识单独构不成生活,而行动更接近于生活。真正的哲学,即是以天下大治,天下太平为总目标,落实到每一个人最平常、最普通,由小而大,由微而著的行动上来。修身是一以贯之的,克己也是。从文武周公,到孔子孟子,再到王阳明,乃至一些近现代的贤哲,哲学体系并不紧要,紧要的是一以贯之的哲学精神。
一以贯之的哲学精神
体系不重要,体系是正确的,也是可错的,但总是死板的。一个个体系崩溃了,而圣贤思想仍然是活的。世界是变化的,哲学应该以变化应变化。但是变化之中还需有不变。这个不变即是出发于人类共同的人性,亦面向于人类共同的命运(生存境遇)。面向人生全体,面向生活本身,直观的表现就是圣贤关注的不是求知,而是求治。
知不过是人生的一个方面,沉思、思辨、观察、研究、实验等等都只是人生的一个方面。而“治”却是一个大得多的概念。它有两个表现:一是天下的治理,二是克己自治。归结起来,即“修己治人”四字。要实现天下的治理和自治,需要科学的各种知识,而科学的各种知识能否包含人类社会的治理呢?不能。即,科学知识可以在治理的事业中被妥善安放,而在科学的世界里,治理不过是另一个源头的事。
《论语》所讲,不是求知,而是求治。表现在人生方面的治理是“三省吾身”、不“巧言令色”、“文、行、忠、信”,表现在政治方面的治理是“为政以德”、“事君以礼”、“以礼让为国”……若以求知的哲学体系来看,《论语》不是哲学,他们说的大体不错;如果以求治的哲学精神看,《论语》不单是哲学,而且是人文哲学的正宗、本源。
如果以求知为哲学,《论语》一书的价值不大。如果以求治为哲学,那么《论语》依旧是经典。面向现代人的生活,求知的需求很大,科学应该来满足;那么求治呢?现代社会的全球治理和公民自治,正是圣贤思想的大舞台。对求治而言,体系无关紧要,只能讲哲学精神。孔子而阳明先生,历代圣贤无不是求治的,只是角度不同,时代背景有别。我们也须发挥这个求治的哲学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