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疑,今天是个好日子,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这不?隔壁吴老二家的那条宅男狗一直汪汪叫,开始满街乱蹿了。
于是,我背上尘封多年的木吉他,准备出去走一走。
今天是六月六,是我们布依族人的盛大节日,小妹来电说,寨里很多青年男女早已经盛装出行,去北盘江大桥对山歌了。
对此,我只能祝福和怀念。
那是一个梦,洒落在时光长河里,只留下点点残余的碎片深入我的记忆中,每当夜深人静时,我便悄悄翻腾出来回味。
他们说,这是孤独,正如夏天的雨,苦涩而酸涩。
孤独是什么?也许,是你想念家时,在深夜无力燃烧的一根烟;也许,是你想念她时,卷着冰凉的被子的孤枕难眠;也许,是你怀念他们的时候,那一个个可爱的笑脸变成的一张张泛黄的照片;也许,只是你心不甘情不愿地数着咀嚼着那一去不返的岁月。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再辜负这美好的时光。
刚走出房门,热浪便扑面而来,我才发现,已然盛夏了,而我,错过了整个春天。
我不由得加快脚步,走出楼梯口,来到街头。
“有人跳楼了,快来看!”
一声惊呼,让我生生顿住脚步。
我顺着声音,抬眼望去……
一瞬间,我的心,沉到谷底。
那是一个女人!
她一身白色睡袍,长发飘飘,打着赤脚,楼顶,踉踉跄跄,一步步走到天台边上。
是她!
烈阳下,她在天台边坐下来,晃着脚丫,望着远方,嘴上像是在说着什么……
楼下,人群蜂蛹而至,密密麻麻,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像是约定好一般,纷纷拿出手机,一边拍摄着,一边议论着,像是一只只张牙舞爪的蝎子,炫耀着锋利的毒刺,对一只蚂蚁无情地嘲弄着。
“快跳啊!你倒是快跳啊!”
“是啊!有本事你跳啊!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跳一个给大家看看啊!”
“这是故意做作给大家看的,博取同情,她昨天还乐呵呵的,这种人会跳楼?”
“不不不,你们别乱说,她是个画家,听说她的画卖不出去,所以在厂里打工,但是每个月就那么点钱,还要还房贷,还有一个孩子的开销,她就一直借钱生活,好像她工作的那个厂倒闭了,好几月的工资没有结,银行一直来催贷,她没钱还了,银行要收了她的房子……”
“她是活该!不洁身自爱,好好的姑娘,偏偏要去勾搭人家要丈夫,生下一个野种,自作自受!”
“胡说八道,你怎么知道她勾搭别家男人?”
“你们不知道,我家就在她家隔壁,那男的好几个月才来一趟,每次来都是偷偷摸摸,不是乱搞是什么?要么就是个罪犯,反正都不是好东西!”
“简直是伤风败俗,现在大家都和和谐谐的,还搞这么一出,这给谁看啊!”
我在人群中,听着他们指指点点,炎炎夏日,我犹如掉进万丈深渊里,通体冰凉。
说起来,我认识她已经很多年了,但我们之间很少说话。
我们第一次交流,还是在车站,我从老家回来,而她,则目送一个男人离开。
她邀请我到她家坐坐,我看了她的第一幅画作。
她说,那年冬天,格外的冷,连路面都冻冰了。
而他们,相遇在冰天雪地中,第一眼,她就爱上了他。
他很忙,在异地工作。
他每次找她,从不久留,一直都是。
他喜欢和她在一起,但每次都匆匆离去,好像是偷情一般,她并不在乎,因为她很孤单,经常在半夜里偷偷哭泣。
终究,她厌倦了,厌倦了无时无刻的孤独感,所以她用上了那瓶珍藏多年的名贵香水,穿上了那件精美华丽的貂皮大衣,她希望这样能挡住孤单的侵袭,她希望那个男人能像爱抚那件貂皮大衣一样的爱抚她。
但他来了,又走了,她渴望的事情,什么都没发生。
他离开后,她大哭了一场。
她打算吞掉一整瓶的安眠药,但终究没有,她不想让人知晓她的懦弱,为情自杀。
于是,她拿起了笔,在画纸上,画了一条长长的地平线,看上去比她的未来还要光明。
她说,那是天堂。
“天堂……”
嘈杂的人群中,我抬起头,望着她,心里一痛。
这时,她缓缓站起身来,天台边上,她张开双臂,我看见,她笑了,我看见,她闭上了眼睛。
“赶紧拍,要跳了,她要跳了!”
“都给我闭嘴!”
我忍无可忍,大吼一声,冲进楼中。
“你还有个女儿啊!”
我一边狂奔着,一边嘶吼。
此时此刻,我多希望时间能停留,哪怕走慢一点,再慢一点……
我第二次走进她家,她已然挺着大肚子,坐在窗口,面对朝霞,她画了一幅兰花。
“姐,我看了你的很多作品,都是山水草木,怎么一张人物画没有?”
“我画不出来!”
“为什么?”
“因为人人都戴着面具,我看不透,我画不出他们的真!”
“我没有面具!”
“所以你的书,写的都是人,小开,有时候做人糊里糊涂的,也挺好!”
“所以有孩子了,也不通知他?”
“他很忙,千里迢迢,我不想给他增加负担,等孩子出生了,我会告诉他的,他一定会很高兴!”
我终于来到了天台,我终于听到她的声音,原来,她在唱一首歌。
“那天的云是否都已料到,所以脚步才轻巧,以免打扰到我们的时光,因为注定那么少……风吹着白云飘,你到哪里去了,想你的时候,我抬头微笑,知道不知道……”
我闻声,心里一震。
曾经,她总是唱着这首歌给孩子听,直到孩子入睡,她便会走到窗口,默默望着远方。
那是她第一次敲响了我的房门,激动万分对我说,他回来了,她要去接他,叫我帮忙去幼儿园接一下孩子。
我没想到,她竟把孩子送到郊区去上学。
那天雨很大,不断浇灌着大地山川,洪流爆发,行路难,我开车到半路,就碰见了孩子。
这是一个坚强的小丫头。
她一个人,淋着雨,小心翼翼,时而有公交车驶过,让她上车,她只是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看着她,我心里发堵。
“孩子,快到车里来!”
“咦?吴叔?叔,真的是你!”
“你妈妈有事,叫我来接你!”
“呀!谢谢叔叔!”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雨这么大,快,拿毛巾擦一下,别感冒!”
“没事的,我身体好着呢!他们说,妈妈没有把钱交齐,不让我坐校车,那我就不坐呗,走路回家!”
“以后别这样,很危险的,要等妈妈去接你!”
“可我不想在那儿待着了!”
“为什么?”
“他们说我没有爸爸,他们还说……我爸爸经常不回来,是坏人!”
“别听他们乱说,不要被别人的话摆布,你要靠你自己眼睛看到的,然后自己去分辨,去确定,那才是真的,孩子,无论你父亲是什么人,你只要明白一点,妈妈是爱你的!”
“那妈妈为什么不告诉我呀!”
“因为你妈妈心里很苦,怕提起他会伤心,所以呀,你以后要多哄妈妈开心!有一天,你爸爸回来了,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我知道啦!咯咯咯!”
她笑了,脸颊上,荡起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我看见她的眼睛在发光,就像天上闪烁的星星,特别的亮。
到家后,孩子很是乖巧,洗了个澡,甜甜的在沙发上睡着了。
没多久,我听到了敲门声。
她回来了,满目黯然。
“怎么了?”
“人刚下车还没喘口气,又走了……孩子呢?”
“睡着了!你进来坐坐,我做点吃的!”
“好!”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当我端着几盘菜从厨房走出来时,我看到,她坐在孩子身边,拿着一只铅笔,在一张白纸上描着什么……
那是一面平湖,月光下,波光粼粼。
那是一家三口,爸爸妈妈相互依偎,坐在草地上,周围,落英缤纷,一个六七岁大小姑娘,扎着马尾辫,指着天空,满面笑容,比划出一个圆圈。
“你终于画人物画了!”
“嗯!”
她轻轻颔首,在一侧的空白处,写下一段文字:“我抓住了短暂的月光并困住它,我让月亮为我画了一幅相。”
我来到她身边:“真好!”
“原来,天堂就在身边!”她将孩子抱在怀里,浅浅一笑。
风很猛,不断席卷着她的长发,天台,我小心翼翼往她靠近。
“别过来!”忽然,她回首,睁开了眼睛。
“姐,你听我说……”
“小开,我很傻,是么?一辈子过得糊里糊涂的!”
“你是很傻,但人一辈子总得做几件傻事,不是么?要不然和木偶有什么区别?”
“他死了……”
“姐,你先回来,你要是真跳下去了,你看看那些人,他们巴不得你跳下去,他们回去后就可以发视频,发动态了,他们会一边假装同情你,一边沾沾自喜的看着别人给他们的动态点赞,你希望这样吗?你就这样跳下去了,囡囡怎么办?”
“囡囡,我的囡囡!”她失神了,喃喃细语。
趁机,我扑了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猛地一拽,将她拽了回来。
突然,她推开了我。
“小开,快去,把小囡囡找回来,我刚刚骂了她几句,她跑开了!”
“可是你……”
“我没事,不会再干傻事了,我会把孩子养大!让她开开心心的长大,小开,我们分头找,快!”
“好!”
风还在吹,街上的人群依旧没有散去,他们依旧在议论纷纷,看到我和她一起走出楼梯间,瞬间寂静,当我分头离开时,他们又纷纷指点起来。
我心里悲凉,这到底是怎样的世界?
我狂奔起来,任凭风吹过我的脸,越来越是燥热。
忽然之间,我看到一池荷塘,塘边,一个小女孩,托着下巴,怔怔出神。
那是一株青莲,小荷尖尖,从泥土中挣脱而出。
看到她,我心里不由得剧痛。
“囡囡!”
“叔叔!”
她看到我,狂奔而来,一下子扑进我怀里。
“叔叔,妈妈不要我了!”
“傻瓜,妈妈怎会不要你呢?”
“我惹她生气了!”
“那你想不想让她开心呢?”
“想!”
她从我怀里钻出来,仰着小脑袋,眨巴着大眼睛,满目期待地看着我。
池边,我取下吉他,按了一个和弦,轻声弹唱起来。
“喜欢吗?这是天空之城!”
“好听,叔叔,我要学,以后我要弹给妈妈听!”
“这把琴,送给你!”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可是……可是……”
她大眼睛转动着,随后想起了什么,打开书包,从中拿出一个笔记本,递到我面前。
“妈妈说,不能白要别人的东西,这个笔记本我一直没用,空白的,叔叔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你真乖!”
看到我接过了日记本,她欢呼雀跃,抱着吉他,围着荷塘,奔跑起来。
我看见,她抓住了风的尾巴。
这时,一个身影,悄悄然,坐在我身边。
“她是我的希望!”
“今天六月六,我们布依族的节日,想不想去听听山歌?”
“有吗?”
“有!”
“什么地方?”
“天堂!”
……
吴开阳
2021年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