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刚过,槐花开了。
满村边,满沟道,路两旁,洋溢着扑鼻的槐香,一簇簇白似雪绿如翠的槐花,挂在高高枝头,迎风摇曳,招惹着蜜蜂,前来忙碌的采蜜,也招来捋槐花的人们。此时,满村的婆娘女子娃,嘟囔着自家的男人或小子,一个个肩扛着挽子,伸长着脑袋,高扬着脖子,垫直着脚尖,手扶着竹竿,双臂使劲,把挽子搭在高高的槐树枝头,绞拧着竹竿子,一朵朵的玉碎便从头顶跌落,要不就使劲一拉,一大股子树枝便如乌云一般,飞落了下来。这可忙坏了树下等待的人们,一下子紧张热闹了起来,大脸盆小面盆,大蓝笼小蒲蓝,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快速的翻飞中,盛得谷堆谷堆。槐花做成的麦饭香软可口,老少都喜欢。望着眼前自己收获的一堆,仿佛感到肚子里装了满满的馒头和嘫面,好有劲去地里点瓜种豆,挖地栽葱,准备光场收麦,一大庄子一大庄子的小麦、豌豆、青稞仿佛就要上囤,从此,肚子再不挨饿了。
“你几时回来滴?”
猛不防估,叫我从四五十年前回到了现实,这是村里的一个老哥在向我打招呼,没有寒暄,没有多谝,至多点了一个头,算是问侯与答应。
“早起,早起!你呢?”我回道,
“夜隔儿(昨天)!隔壁子过事,回来帮忙。”
便一晃而过,不见踪影。
我知道大家都在城里忙着,干活的干活,做工的做工,日弄买卖的日弄买卖,管事的管事,回来一趟都不容易,时间金贵,更别说谝闲传了。村子里大路上的小汽车,一到周末才热闹了起来,人却不知钻到哪里去了,大概都在紧张的忙碌着自家农活,在这谷雨前后,点豆子拔乱草、栽菜秧子务瓜苗,好平时回来有个东西吃,再说,地也不能荒着,叫人说三道四,好像忘本、懒怂似的。年轻人耐不住乡村的寂寞,守不住百年的老屋,都带着老婆娃到城里凑热闹谋生去了,村里平时能见到的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
老人们爱凑在一块儿说着几辈子的闲话,谁家的娃有出息,在城里做机器人,说是单位给奖了一百万,谁家的两孙子都考上了研究生,谁家明儿娶媳妇、女出阁,谁家今儿人走了,很快话题就转到了眼前的槐花上了。
“你看这槐花儿夜隔儿还是骨朵儿,今儿就炸开,就是太高够不着,去到阿(wo 那边) 家借个挽子!”一个用手指着说着。
“阿(她他)给她女看娃去了,都走了一个礼拜了。”一个说到,意思是人家家里没人,大门关着呢。家里没人,挽子自然是借不成了。
“去,取俺的去!”另一人说着,“震【这么】高滴,谁家有这么高的挽子,够到十几米高的树上呢!”这些老人,望着门口的槐花,闻着扑鼻的芳香,眼睁睁地就是钩不着沟道里倒是能够上,可是,谁能象年轻的时候能灵便呢。
看到大家高兴,我说我有个长竹竿,去年还括过核桃呢,做一个长挽子,能钩得到槐花,也能钩得到香椿,不过香椿到这季节老了,没人要了,槐花还是期盼着。我三弟取来钳子铁丝,三下五除二,长挽子就做成了,就是太长太重不好拿,挽槐花是使不大上劲,就只好拉树股了,新枝梢太顽,是拉不下来的,幸好家门前就有几个一搂粗老洋槐,树上的槐花正嫩着。我双手举起挽子,刚好搭在了洋槐的一个枝杈上,一拉,没断,再拉,树梢闪了闪,又拉,树梢还是闪了闪。忽闪了好几下,这枝杈太大了。挽子已经好不容易搭上,不会轻易放弃,于是再叫一个帮手,我的三弟来帮忙拉。
“一二!拉!一二!拉!”
还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人多力量大,喀嚓一声,树股象飞一样跌落了下来,把人吓得直躲。我俩抬到门前的空地在,三弟取来几个小凳子,好让大家坐下来,能悠闲的捋开来了。
“他婆(奶奶),快来给你捋槐花!”老人说到,
“俺夜隔儿个,都捋过了,撵(nia人家)娃回来,捋了,人家带了一袋子走了,剩下的蒸了两篦子,就俺俩人,吃了两顿。”老婆婆道。意思是今年的槐花已经吃过了,不捋了,说着,坐了下来,般弄着树股。
“来看,你门口狗叫了!” 老人说道。“你家来亲戚了。”
远处一老一少向这边走来,“我来捋槐花,娃说要吃,叫人家他爸去沟道里捋,人家说,你这儿正捋呢!”
“哦,是他婶,我还以为是老婆婆她女来给送饭来了来,来,和娃坐下坐下捋。”老人说。
“俺女给俺送饭?人家一天忙滴,我还给俺女做饭呢!”老婆婆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便提高了好许,大家开心的都笑了。老人们健康,是儿女的福分。
“咋知道俺在这儿捋槐花?”
“在沟沿子上看见挽子在阿达【那个地方】动呢。”
“去,再去取俩小板凳,叫你婶跟娃坐下慢慢捋!”老人说道。
就这样,一场老人们的聚会开始了。我和三弟在一旁,主要的任务就是用挽子拉树股,一股跌落,再拉一股,老人们照常你一言我一语,拉起了家常,好似几十年没见面一样亲切。
新稍上的槐花已经老了,老枝头上还正半开,老婆婆说:“俺娘家在岭上,岭上的才开,川道里这边已经露出来红心。”说着,折下一簇,拿起一朵,让大家看,“捋花,就要捋半开的花,这花嫩,拌上面,上笼一蒸,倒在盆里,放上花椒、葱末、辣子面,热油一泼,調上盐,香滴很很 ……”大家说,吃的都是调理,“哎,现在饭馆里,全凭调料,没有调料,就不香。”说起槐花,老婆婆说,“槐花没有彤花好吃,”耳听到彤花,寻思着,我还没见过彤花呢。
“就是滴,彤花好吃”另一人说着,
“桐花长得啥样子?”我问,
“彤花,跟槐花一样,颜色是紫颜色的。” 我想,谷雨前后,在这半岭上,还有比槐花好的东西?
我说,“彤花,是泡桐的花吗?就是紫的,听说泡桐的花也能吃。”
“不是不是!”,老婆婆说:“彤花的枝干是像绳子一样,在树上缠着,顺树爬着长的。”,
“哦!藤条么?”
“是!”
“是不是还结豆角?写大字的那个?”我问,
“是!”,老婆婆答道。
我想起了,小时候老师叫写大字【毛笔字】,每天一张,写完,老师给几个红圈,还叫要再在上面写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毛笔太软写不好,终于发现了沟道里藤上结的豆角,毛茸茸的,能蘸墨汁,写大字,又好写又好看,还快。
“在树上缠着长的?”
“是!”
哦,我这才明白,彤花,原来就是藤花,长的紫色的,象槐花一样,就是紫藤花,咋们这地方已经见不到了。
“是紫藤花。”我说。“紫藤就是好看。”
紫藤现在已经进城了。城里盖起来了高楼,山沟里的紫藤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园艺绿化的树木了,种植在小区的花园里,已经趴在高高的架子上了,迎风招展去了。
“怪不得,见不到了。”
老奶奶问,“紫藤是山洼沟道里长的,也进了城?”
我说城里是用杆子插活种的,要用豆子种,长的太慢了,杆子在苗圃里插好,长出根了,才移栽到花园里的顺着架子上长了。花开的时候,叫人欣赏,平时就给人遮荫,小区里退了休的人就在下面坐着下棋打牌唱曲子。
槐花继续捋着,大家手脚不停,飞快在树股的枝头。
“老的,就不要了。”刚才叫婶来的一老一少说着,老人教着自己的孙女怎么认清楚好吃的槐花。
“去,再取个个盆来。”
小女孩飞奔而去,不一会就拿着一个大铝盆来了。
“挑嫩的捋。”
“就是的,你看这儿,老了蔫了的,连羊都不吃了。”
“现在槐花多了,满沟道都是,捋的人也少了,咱够不着,娃一回来,都忙的顾不了,再说,人家都不爱吃了。”
“现在吃的东西多了,人家说槐花在城里卖好几块钱一斤呢!”
“就都吃个稀罕,现在也不稀罕了,啥吃的都能买到,不像咱过去,啥都没有。”
“那时候,洋槐花一开,都就捋光了。”
“ ~~~”
“那时候,啥都吃,能吃的就都吃!”
“那时候,没啥吃,一到这季节,我就和他八婆到坡脑(地名)撅苜蓿,坡脑有个人,叫王某(非真实名字),以前,爱到俺屋来,一来俺伯就给咂旱烟,弄吃的,把俺屋东西吃扎了。我和他八婆到坡脑撅苜蓿,见是人家,到阿旁一问,他八婆给人家说‘他叔,阿达有苜蓿’,‘他叔,阿达有苜蓿’人家就是不招不理,说了好几遍,人家连一句话都没有,把他八婆气的就噘。”
“阿(窝,那个人)是俺娘家嫂子他爸,早先在镇子里做生意,那时候正管制着呢!”
“阿那时候在镇上,在俺姑家隔壁。”
“再一说,一窝蜂都去撅,阿那时候都吓的不敢说,说了带高罐罐帽子。” 老婆婆说道。
“那时候,都是这样,没啥吃,有能吃的,都就抢着割了,把树皮都剥的吃了。”
“软枣树树叶子也能吃,当时捋下来,用水一泡,磨成面,做笤粉呢,那几年,吃的人肚子肿涨。”一位说道。
“桑树叶子也能做笤粉,就是不敢多吃。”
“那几年,连榆树皮都吃,他婆两天没啥吃,躺在炕上,脸蜡黄蜡黄的,差一点都饿死了。我那时候,一饿就到他舅家,拿一布袋儿馍,才没饿着。”
“你看,现在多好滴,地里的菜都吃不清!”
“这槐花也能包饺子包包子,捋下,放到冰水箱里,到忙里、到年跟前都能吃。”
槐花继续捋着,老人们的说笑也继续。大家仿佛不是在捋槐花,而是在捋着时光,诉说着往日的故事,咀嚼着夕阳的余晖。
槐花开了,老人们爱吃,槐花开了,等待返乡的儿女,能拉下一股子馥郁芳香、如玉似翠的槐花,好蒸上笼。
2024年4月21日于洩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