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被种草的小摘录之一

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

我守着的这团火,跟我一样老了。无论是遇到狂风、大雪还是暴雨,我都护卫着它,从来没有让它熄灭过。这团火就是我跳动的心。

我喜欢住在希楞柱里,它的尖顶处有一个小孔,自然而然成了火塘排烟的通道。我常在夜晚时透过这个小孔看星星。从这里看到的星星只有不多的几颗,但它们异常明亮,就像是擎在希楞柱顶上的油灯似的。

深夜,希楞柱外常有风声传来。冬日的风中往往夹杂着野兽的叫声,而夏日的风中常有猫头鹰的叫声和蛙鸣。希楞柱里也有风声,风声中夹杂着父亲的喘息和母亲的呢喃,这种特别的风声是母亲达玛拉和父亲林克制造的。

在我眼里,河流就是河流,不分什么左岸右岸的。你就看河岸上的篝火吧,它虽然燃烧在右岸,但它把左岸的雪野也映红了。

勒拿河是一条蓝色的河流,传说它宽阔得连啄木鸟都不能飞过去。在勒拿河的上游,有一个拉穆湖,也就是贝加尔湖。有八条大河注入湖中,湖水也是碧蓝的。拉穆湖中生长着许多碧绿的水草,太阳离湖水很近,湖面上终年飘浮着阳光,还有粉的和白的荷花。拉穆湖周围,是挺拔的高山,我们的祖先——一个梳着长辫子的鄂温克人,就居住在那里。

勒拿河和尼布楚在哪里我并不知道,但我明白这些失地都在额尔古纳河左岸,在一个我们不能再去的地方,这使我幼年时对蓝眼睛、大鼻子的娜杰什卡充满了敌意,总以为她是跟着驯鹿群的一条母狼。

驯鹿一定是神赐予我们的,没有它们,就没有我们。虽然它曾经带走了我亲人,但我还是那么爱它。看不到它们的眼睛,就像白天看不到太阳,夜晚看不到星星一样,会让人在心底发出叹息的。

灰鼠肉是很鲜嫩的,将它剥去皮后,只需抹些盐,放在火上轻轻一烤,就可以吃了。女人们没有不喜欢吃灰鼠的。还有,我们喜欢吞食灰鼠的眼睛,老人们说,那样会给我们带来好运气。

列娜消失的那天晚上,我心里难受,就是哭不出来。我没有想到,凝聚到这面小小的圆镜子里的春光,竟然把我淤积在心底的泪水给淘了出来。我放声大哭着,把树上的鸟都惊飞了。

我发现春光是一种药,最能给人疗伤。

风把河岸的柳树吹得柔软的时候,母亲总要剥下一篓一篓的柳树皮,背会营地。她将柳树皮在火上轻轻烧燎了,让它们变得更加的柔软,然后撕成细丝,再在腿上反复揉搓,使它们蓬松,晾干后储存起来。那时我不明白它们是做什么用的,问母亲,她总是微笑着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白桦树是森林中穿着最为亮堂的树。它们披着丝绒一样的白袍子,白袍子上点缀这一朵有一朵黑色的花纹。你只要用猎刀在树根那里轻轻划一个口,插上一根草棍,摆好桦皮桶,桦树汁就顺着草棍像泉水一样流进了桦皮桶里。那汁液纯净透明,非常清甜,喝上一口,满嘴清香。

也就是在那个时刻,我懂得了真正长生不老的是天上的东西,水中的投影不管有多么美,它都是短命的。我想起尼都萨满说列娜是和天上的小鸟在一起了,就觉得她是去了一个好地方,而不怕再想起她了。

在尼都萨满的神衣上,既有圆环铁片的太阳神和月牙形的月亮神,也有像树杈一样的雷神。他跳神的时候,那些形形色色的铁片碰撞到一起,发出“嚓嚓”的响声,我想那一定是雷神在说话,因为太阳和月亮是不发音的。

尼都萨满连夜在那片松林中选择了四棵直角相对的大树,砍了一些木杆,担在枝丫上,为父亲搭了他最后的一张铺。那张铺很高,尼都萨满说,林克是被雷神取走的,雷来自天上,要还雷于天,所以他的墓一定要离天更近一些。

尼都萨满倾注给达玛拉的热情,在最初两年是没有任何回应的,然而一件羽毛裙子的出现,却改变了达玛拉对尼都萨满的态度。我发现女人在自己心爱的物件前,是难以抑制住占有欲的。她接受了那条裙子,等于接受了尼都萨满的情感,而那种情感又是为氏族不允许的,注定要使他们因痛苦而癫狂。

如果说我是一棵历经了风雨却仍然没有倒下的老树的话,我膝下的儿孙们,就是树上的那些枝丫。不管我多么老了,那些枝丫却依然茂盛。

我与拉吉达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靠老宝”下面。在那以前,“靠老宝”在我心中只是装着我们生活用品的林中仓库,自从在它的下面与拉吉达订下婚约后,“靠老宝”在我心中就是一轮方形的月亮,因为它照亮并温暖了我当时那颗灰暗而冷寂的心。

他们逃走了——你们不要去找,想走的人是留不住的。

你去追跑了的东西,就跟用手抓月光是一样的。你以为伸手抓住了,可仔细一看,手里是空的!

很多年以后,有一天喜爱看书的瓦罗加指着书页上的一个符号告诉我,说那是句号,如果书里的人说完了一句话,就要画上那样的符号的时候,我对他说,我迷山的时候,见过那样的符号,它写在森林中,是我看到的那个湖泊。不过那个像句号的湖泊给我的生活画上的并不是句号。

母亲送我的新婚礼物,是一团火,也就是我眼前守着的火。这团火是她和父亲结合时,母亲的父亲——我的那吉勒耶业送给她的。她从未让它熄灭过,即使她疯癫以后,搬迁的时候,总不会忘了带着火种。当她看到我穿上依芙琳缝制的嫁衣后,明白我是要做新娘了,就用手抚摸这我的脸颊,叹息着说,你要有自己的男人了,额尼送你一团火吧。

那两棵生长着猴头菇的柞树在一条线上,相距一个希楞柱那么长的距离,看上去像是一对兄弟。

我永远忘不了母亲那天的衣着,她上穿一件米色的鹿皮短衣,下穿尼都萨满送她的羽毛裙子,脚蹬一双高靿儿狍皮靴子。她把花白的刘海和发髻掖在长发里,向后梳,高高绾在脑后,使她的脸显得格外肃净。她一出场,大家不约而同发出惊叹声。…与其说她穿着羽毛裙子,不如说她的身下缀着一片秋天,那些颜色仿佛经过了风霜的洗礼,五彩斑斓的。

你让孤独的人和欢乐的人坐在一起,他们会觉得更加孤独,还不如让他们单独呆着,那样还有美好的回忆陪伴着他们。

我也哭着,我的泪水小部分流向脸颊,大部分流向了心里。因为从眼里流出的是泪,而从流向心底的则是血。拉吉达注入我身体的,正是一滴滴鲜浓而柔情的热血啊。

妮浩那天仿佛是又做了一次新娘,穿上萨满服的她看上去是那么的美丽、端庄。神衣上面既有用木片连缀成的人的脊椎骨的造型,又有象征着人的肋骨的七根铁条、雷电的造型以及大大小小的铜镜。她系着那条披肩,更是绚丽,那上面挂的饰物有水鸭、鱼、天鹅和布谷鸟。她穿着的神群,缀着无数串小铜铃,吊着十二条彩色的飘带,象征着十二个属相。她戴的神帽,像一只扣在头顶的大桦皮碗,后面垂着长方形的布帘,顶端竖着两只小型的铜制鹿角,鹿角杈上悬挂着几条红黄蓝的象征着彩虹的飘带,而神帽的前面垂着红色的丝条,刚好到泥浩的鼻梁那里,使她的目光要透过丝条的缝隙才能投射出来,为她的眼神增添了神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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