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程是我带过的孩子里最特别的一个,也是最让我不知所措的一个。现在我与他已经接触一年多了,可是我仍然不知道该如何与他相处和沟通。
我曾经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听到过他说一句话。上课提问的时候叫到他,他就笑着看看我,不说话。检查背诵课文的时候叫到他,他就低头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开“小火车”读生字词的时候轮到他,多么热烈欢乐的气氛都会一下子冷下来。课间操的时候,我站在他身后,瞪着眼睛看着他,整整二十分钟,他除了上半身有轻微的晃动外,两只脚就像钉在地上一样,纹丝未动。刚上三年级,八九岁的年纪,却安静得让我这个成年人都心惊。
他并不是一个不学习的孩子,相反,在与他接触的第一学期里,他一直在学习,不停地写字,不停地做题,甚至下课也在看书学习,从不见与其他孩子打闹玩耍。但是他的所有的学习行为都是与其他人不同步的。大多数的情况是,我在讲台上讲练习题,他在下面看课本,我给他拿出练习题,打开讲的那一页,十分钟后,二十分钟后,当我都讲了两三页以后,他还是在看那一页。他好像一直在学习,却一直不紧不慢的走在所有人的身后,而且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在二年级的最后两个月里,他忽然和班里的几个孩子玩的很好,下课的时候,你追我赶的,可还是不说话,只是笑,不似其他孩子的开朗大笑,而是那种声音尖尖的嘻嘻的笑。大概是忽然发现了游戏的乐趣了,上课的时候也不再埋头学习了,把五六只削好的铅笔排成一排,摆来摆去,或者不时咬一咬铅笔头,尝一尝味道。我多次制止他,告诉他铅笔的笔芯有毒,不能放到口里去,可他只是听听,然后低下头继续咬他的铅笔。
他还有一个特点,恐高,很严重的恐高。学校的图书馆在三楼,每次去读书他都需要其他同学扶着上去,下楼就更困难了,我担心学生力气小,扶不稳他,总是自己扶着他往下走。他左手抓着我的手,右手扶着楼梯的扶手,一步一步往下走,每下一个台阶都是右脚迈下去,然后左脚再放到右脚的旁边,再开始下一个台阶,即使这样,从他迈下第一只脚开始,我就清楚的感觉到他的紧张,握着我的那小小的手里,满是汗水,身体一边向下走,一边不停地颤抖。我常常担心,上四年级后,他要怎么每天上下二楼的教室呢?
我知道他一定有一个非常丰富的内心世界,可是一次次尝试以后,我发现,我找不到进入这个世界的钥匙,我只能不断地在门外徘徊。我感受到小程对外界,特别是不熟悉的人和环境,有一种恐惧。我不清楚这种恐惧源自什么,我甚至猜测过他的症状会不会是自闭症,但是很快我就否定了这一猜测。因为到他家家访的时候,我清楚的看到,他微笑着,耐心的,声音不大,但却不曾停歇得和弟弟聊天玩耍。可是,如何与他相处?怎样走进他的世界里去,我还是一片茫然。
我和他相处的第一年,就在这不断地尝试与茫然间过去了。我以为自己一直在帮助他,尝试与他沟通,虽然没有为他夜不能寐,但至少我做了作为教师能做的一切。可是那天的一件小小的事情,却让我惊觉,原来我也开始麻木,开始“放弃”一些自己认为“救不了”的孩子。
那天中午,我还是像往常一样给班里的孩子分午餐,添饭菜,一个老教师走到我身边,指着小程说:“你们班这个学生这学期进步很大,我观察了一下,从开学到现在,他没有一次是最后一个吃完的。”说完还走到小程身边,笑着鼓励他,表扬他的进步。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让我愣在当场,因为小程的变化,我完全没有发现!小程是个做事很慢的人,这种不紧不慢的性格表现在他生活的每个方面,在吃午饭上就更为明显了。我清楚的记得之前的一个学期里,他总是全校最晚一个吃完午饭的,常常是所有的学生吃完饭,等到老师也吃完了,他还在那里吃。开始的时候我还注意他,常常去问他需要添什么饭菜,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习惯了甚至忽略了他是否吃完饭这件事呢?所以,当他像其他孩子一样早早的吃完饭,当老师吃饭的身影里没有了他这小小的一个,我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我不敢想,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小程的种种与众不同习以为常,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那些“无可救药”的孩子选择了漠视?我知道自己不是圣人,也绝不是无所不能,可是我总想,对每一个孩子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因为哪怕是一点点的光亮,也可以让他们的人生变得不同。可是,原来,我也开始变了。
我害怕这种变化。心如果麻木,教师这个职业也不过就是养家糊口的一个工作罢了。我可以漠然的去工作,可是我的漠然里有无数个幼小的明亮的生命,这种漠然会将他们带向哪里?我不敢想,我更不敢把我的孩子交到这样漠然的老师手里,因为我知道生命里的那些光亮是多么珍贵!
感谢小程,让我认识到自己的漠然。我也愿意,不断反思自己,带着有温度的眼光,重新寻找打开你心门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