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教育该以什么为出发点,从哪些角度考虑「人」的塑形?《神奇队长》(CaptainFantastic)以身/心两者的个人性为基底,探讨人和社会的相应关系。两者都是有趣的尝试,一个包装得偏甜,一个放肆得有点不好收回;两者也都有动人的人情,讨喜的人物,和值得思考的观后心境。
维果摩天森(ViggoMortensen)饰演的男主角班,一个人在丛林里带着六个孩子,实现属于他们的原始桃花源。孩子们不但要学习捕猎动物烹食,攀岩锻炼体魄,用刀箭防身,还要从各种文学名著和艰深的史学、法学、物理学书籍里汲取高等的知识。他们长得健康快乐,对世事(尤其是被资本和消费主义掏空的美国社会)都具备自己的看法,又互相照应。而随着剧情进展,我们知道这个家原本还有个妈妈,这样的养育环境是班和妻子共同向往与经营的。只是妈妈长年罹病,不得不住在(属于文明社会的)医院里,直到有天消息传来,妈妈过世了,这一家七口终于不得不踏上面对「现实世界」的旅程。
《神奇队长》是一部浪漫的电影。它想表达某种理想主义,也透过相应的美学和自然气味,去逼近那个气质。从它的故事面,看得出是个概念先行的剧本,电影前半透过「奇观展示」示范种种(想象中)「进步」的教育价值:从山林求生,知识哲思,到人与人之间(多数是父亲对待他的孩子们)开明的沟通与引导,建立起片名所指的「神奇性」。这些孩子可以凭着一把匕首,辅以对植物的认识和星象观察,在山林里生存下来;他们读杜斯妥也夫斯基,听着巴哈,在吃饭时间讨论弦理论和红色高棉的镇压;甚至能够(在中学左右的年纪)分析《萝莉塔》那让人可怜又可憎的暧昧情爱。而当面对冲突,或仅只是知识上产生疑惑,这位父亲会让孩子表达自己,理性地辩谈不论是何种立论,或甚至纯粹发泄情绪。
这一切多么美好,到几乎是表演的程度了。电影的前半有一场营火晚会,从学识的探讨到乐音的泛起再到(其中一个男孩的)情绪抒发与众人的跟随,美的像是刻意编好的舞台。「这一切到底怎么办到的?」却不在电影本身的讨论范围。一个父亲首先,要具备多么巨大的知识基础,才能把这些都教给孩子?他们又是以什么形式的(最低限度的)物资/工具/金钱的交流和外在的文明互动,以供给这个桃花源运转?这六个美丽的孩子都生得强壮,这当中有多少是因为锻炼,又有多少来自这位父亲的医学知识丰富(不然怎么可能应变),还有多少其实就是「幸运」?
能在荒野中生存,意味着更健全的身心,这基本上是没有错的。但文明社会把人带离这些环境(并变得孱弱)的同时,毕竟降低了那些巨大的灾难(环境的、动物的)来袭的可能性。回归自然并不保证安全,这是这个自认「无敌」的教育理念的可质疑之处。而这剧本也没有要放过这个质疑:正是母亲的患病和离世,点燃了这个群体的自我怀疑之火。
因为妈妈的「不在」,这些孩子终于得面对死亡这个概念带给生者的意义,不只是自我的身心强度,和「如果可以那样,为什么还要这样」,还有不同的文化价值观消化伤痛的仪式,其背后的内涵意义与冲突。母亲对这个家庭至关重要,这是毫无疑问的。由她来点燃这一系列思考,以及所有人(包括那父亲)的成长,也是极好的位置。我只是边看边忍不住疑惑:从电影里的线索,我无法想象他们一家原本完好的模样。我感觉不到有个「缺口」,存在这段多角关系里,我甚至忍不住要想:「如果不让母亲一开始就缺席,这个编剧真的知道要怎么讲这故事吗?」
电影里这家人的生活,有点像某种公社,而这一类组织——意图脱离文明社会的供需与阶级关系,追求彼此互助的——通常会非常吊诡地生出一个领袖人物为中心,创造出封闭的威权结构。这样的认知,让我反射性地歪读《神奇队长》:看看这个连片名本身都歌颂的父亲,在家里随时发号司令,规范大家的作息,调度着谁可以说话谁要安静等等。他的出发点和行事内容,也许真的很「健康」,但即使最善良的明君领导的威权,都会牺牲某些人性。这让我忍不住一直想:当妈妈还健在的时候,这个家庭到底是什么样子?
故事前半有一场拜访亲戚的戏,班在妹妹跟妹夫面前羞辱他的外甥们,那说实话有点过分了。当然,这样的威权到了电影后半,逐渐自我瓦解,可见编剧不是没有意识到这问题。但我总觉得,一些细节而且是核心的辩证可以再更精致一点。譬如孩子们的选择,「既然把他们教成了哲学之王,不是应该要对他们有信心,相信他们可以进到(愚蠢的)现实社会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清醒地过活而不用怕被环境折损才对吗?」这个问句一再地在我的内心冒起。
不过,这样一部丢出理想,塑造情境,为议题搭建舞台的电影,最后是靠着台上的演员演出,让故事落地的。入围奥斯卡最佳男主角的摩天森就不用说,意志力与脆弱性在那套红色西装的张狂/哀愁的双面性之间,表露无遗。孩子们的演出也都精彩,大儿子的纤细易感,二儿子的年少怒气,两个姊姊彷佛从《饥饿游戏》或《分歧者》系列直接走出来,再加上两个小女儿的早熟控场魅力,演员真的找对了,于是你电影看完,不可能不爱上他们全家。
故事最后,则是以一首歌彻底收买我,让前面的疑虑都不重要了。那场葬礼的火堆,再度神奇地呼应《当他们认真编织时》,上一次看到这样的海滩戏,已经是去年此时的《麦克白》。而我真喜欢《神奇队长》的这场戏,即使它把先前的支线随意丢下(外公外婆两老,怎么可能不焦急地追上来要小孩?),但是当他们唱起枪与玫瑰的〈Sweet Child O Mine〉,那些背景噪音通通被我忘却了。我一直都相信:葬礼是为生者举办的。这样跟母亲告别的方式,对这些孩子而言将多么重要?这会是他们未来的人生背景里,多么美好的一个句点,多么有力量的伤愈温度?我当然知道对外公外婆而言,这是他们的独生女,所以他们的心情也该顾到,但这故事的主题是教育,所以这样任性的安排,我总之是接受了。
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也让我赞叹它有点厉害,因为想到了《悲情城市》,或其实是《复仇者联盟》。《神奇队长》并不完美,但是能量甚强,许多概念和教育现场的可能性,让人忍不住向往。由几乎是Sigur Rós隐形成员的艾力克斯桑默斯(Alex Somers)担纲的配乐,也以足够的奇幻性罩住全片。这样一部有温度,而且好温柔的电影,值得被更多人看见,被更细致地讨论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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