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

看了芥川龙之介的作品,有感而发,作此篇。

      自幽冥界开辟以来,我便已经审判生死赏罚。 

      生死簿上的名字像流水一样倏忽流过,但我是其中的一块顽石,所有流水都要与我碰个钉子,如果是滴混在水中的污油,我会让它撞个粉身碎骨,掉在腐朽的污泥上。毫不自夸的说,我是所有判官中最为公正的。

      因为我相信:善与恶是绝两不相容之物。人善,就可以通往生极乐;人恶,就即刻下阿鼻地狱。我十分清楚,我就是那个定义善恶的人,除了我,没有谁有非议善恶的权力。

      人常说“混沌”,是因为人的慧根未开,将世间的不利己又不害己的模糊化了,如此往复,人的眼中只剩下阴阳的概念,将剩下的丢在一旁。世上就会有阴阳开辟后的浑沌界。人不过是还没有活明白,对阴阳理不清,不过这也是件好事――死也是一种生的学习。

      这我是可以理解的,毕竟鬼都活不明白。常有鬼吏议论我刻薄残酷。我对此毫不理会,我相信他们有朝一日会明白的。

      冥界的天空,我已经看了千百万年,却从未看的如此入迷。一条云缎的界限,将天空划成青红两块。青色是天界,一轮红日嵌在其中,就像一个光明的审判者,或大白于天下,展露神圣的光明;或全遮蔽其中,留下残酷的黑暗。

      天日昭昭!

      伏在案上,我捂着头上的伤疤,得意的笑了:天象如此,我做的没有错!

      一个平常的午后,大殿的琉璃瓦被青天红日照的熠熠生辉。殿门大开,一束光反射进大厅,将四周的水火棍映得格外可怖。我刚判完一桩案子,疲乏难耐,正想伏案小憩,光蓦的暗淡了,我心一怔,睁眼一看,一个大个子正低头弯腰迈着大步跨进殿门。

      殿门前的鸣冤鼓都不曾想过。

      这个大个子高足有三丈朦胧的睡眼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模糊的靛脸和约五尺的獠牙格外醒目。腰间还别着一串金光灿灿的足金,不消说,不是敲诈得的,就是受贿拿的。他看上去来的很急,一进殿门就呼呼喘着大气,这股热气引起了我的躁动。恶臭扑鼻而来,让我毫无睡意。

      鬼王怎么来了?

      他低下头不怀好意地紧盯着我,假惺惺的咧嘴一笑,一口钢刀似的狼齿紧密地排布着,惹人生厌。

      “别来无恙啊。”

      我没有理他,只是轻轻的一瞥,就像一潭毫无波澜的死水。

      “我到这里来打听一件事。你最近是不是要审一个叫张三的?”见碰了个钉子,他脸上的笑容开始收敛了一点。

      “确有此事,再过些许时辰便判。”我是一个正直的判官,既然无错,也不用遮遮掩掩的。“此次前来与张三有何干系?”

      鬼王以为有了门道,那张讨厌的嬉皮脸又露了出来:“张三的案你准备怎么审?”

      “张三生前系江洋大盗,无恶不作,死后必当进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不过张三为人也是正直,伏法之时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忏悔之情深切,况且张三年少轻狂,不谙世事,做出此等事来,是否应当网开一面呢?”

      鬼王平素凶狠,据说有一次他擅自要进枉死城中拘鬼,有两个守门小鬼吏不肯放他进,他二话不说,便用擎天柱般的臂膊一手抓起一个,猛地一发力,两根肉柱一摆,随即起了两道旋风,好似昆仑崩裂,两个鬼吏成了两只惊惶的鸡,不停的扑腾着,却像被钉子钉住一样动弹不得。正要叫唤,已飞出了四五十里远,空中划过两道凄厉的影。

      但这次鬼王对自己竟然如此客气,可见此时并不寻常,但从其话语中看,我已明白了他此次前来的目的。

      “这确是不好的。张三的罪行人神共愤,应当天人共戮,方解民恨,若是放了他,只怕他又转世害人哩。”我的呼吸声充斥着整个大殿,极力克制自己的憎恶。

      “你这般可太不近人情了。判官审案,应当引导恶人行善,似你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地判,善人也要判成恶人。”

        这句话点燃了我内心的怒火。除了我,没有谁能定义善恶,我一贯如此想。既然敢质疑我,我何必又要给他一个好颜色看?

      “难道人情就是几个臭钱吗?”这句话就像一柄冷酷的利刃,无情的插向鬼王的心。

      鬼王的脸变红了,但随即就气恼了――这句话正捅在他的心坎上。他的两只眼睛瞪的像铜铃一般,那两道朱色的眉向上撅起,像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殿内的火药味一下子变浓了,并没有像其他小鬼一样,我非但没有按命行事,反而眯起双眼回敬他。对于连善恶都不分的人,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蔑视他,鬼亦如此。

      “啪――”,一道闪电似的影子朝我袭来,还不及躲闪,我的脸上已是一阵剧烈的疼痛。鲜明的五个手指印侮辱地烙印在我的脸上。

      “我是判官。”我心中想,“哪怕今天他打死我,我也不会屈服于此。”

      当天,我就判了张三,这个试图逃避罪行的恶鬼还是进了阿鼻地狱,受刀山火海之刑。

      不可避免的,我又受了鬼王的一顿报复:这件事后,没有鬼会不识相的把纸钱烧给鬼王白遭罪受了,鬼王的财路也断了。这是一个艰难的胜利。

      我坚信,这件事我是无错的,我是正直的判官!

      这件事过去不久,就在冥界引起轩然大波,许多人都对我报以同情,但我并不感到高兴。因为他们并不是同情我捍卫正义的信念与代价,而是同情我不通世故,不会在刺头面前耍滑。

      一个在我手下当差的鬼吏意味深长地说:“世间之善恶,或许真是混沌的。”

      我的内心本能地抵制,却又不知为何不再有一股据理力争的冲劲,沉默良久后,值得有一声苦笑缓解凝重的气氛。我的脑中搜刮着一切得体的话,最后从牙缝中挤出来一句:“十殿阎王会做主的。”

      我承认这句话确实不太漂亮,因为这变相地说明我妥协了鬼王的恶,只得把原属于自己的审判权交给阎王。

      那个鬼吏也沉默许久,一两分钟后掷地有声地说下了一句话:“阎王只唬人,但他不捣鬼。”

      他转身离去了,我觉得我可能听懂了他的意思,却又有些质疑。

      这个曾侍奉人君的小鬼,竟然能让我沉思良久,以至于让我怀疑鬼和人哪个更难捉摸。

      几天后,又是一桩案子。

      一个侠客,一个恶霸,仅此两人。

      “这件事我没有错。”恶霸先开口了,“我承认我是恶霸不假,但是我死的冤呐。那一日,我在街上游荡,这个人不知为何向我扑来,我还未来得及躲闪,便被搠倒在地。”

      恶霸的话我是绝不可相信的,我知道人是会伪装的,尤其是恶霸,平时在人君面前阿谀奉承,背地里又在干些不正当的勾当,这样上头不管,下头不敢,要演好这出戏也是颇不容易的,今日死到临头怕是老本行又犯了职业病。更何况若不是与侠客结怨,侠客又怎么可能将他搠死?

      侠客终于说话了:“恶霸欺压乡里,无恶不作,当地百姓已经无法安生。我别无家眷,空有本事行走江湖。云游至此听说此事,决定要为民除害。我投宿旅馆的掌柜与我是老相识,他的旅馆就是被他一向压制,仗着地契要让挣得的钱交出大半,如今已经入不敷出,这都是他害的!”

      “你简直是在胡说!我要钱这么紧,别人还怎么老实交钱?我怎么可能会这样断自己的财路?那个人在说谎!”恶霸突然声嘶力竭地打断了侠客的叙述。

        但侠客并没有理会恶霸的质疑:“我从掌柜那里知道了恶霸的长相,到了街头我就遇见了他,我二话不说上前提刀,还未等那狗贼动弹,我已经将他的狗头砍下来了。街头的百姓见了此景,都凑上前去泄愤了。我借着人群的乱势,跑了出来。”

      “呸!”恶霸不顾手脚的镣铐,一扭一扭地挪向侠客,大声嘶吼着,显得十分冤屈,“这不合常理啊,大家见死了人了,都应该怕摊上官司才对,怎么可能会围上去泄愤呢?我那可怜的身子啊,就这样倒在了街头啊……”

      恶霸耍起了无赖,那可真是干到了老本行。我内心的天平依然没有向恶霸倾倒。我依然相信侠客是个好人。当然,我是一个公正的判官。

      侠客恶狠狠地蹬了恶霸一眼,好像一匹在旷野觅食的狼。但不久后他就敛起了凶光,匍匐在地上,浑身颤抖地继续他的叙述:“但我的行踪还是被他的鹰犬发现了,我跑了十多里路,来到了一片竹林,四周静谧极了。正想逃走,谁知竹林中猎人的陷阱绊倒了我。那些可恶的强盗听到了声音,恶狠狠地提着钢刀向我杀来。我别无去路,只得与他们殊死一搏。头一个向我扑来时,我并没有躲闪,反而将剑一横,挡住了凌厉的刀势,那人和我战了二十三个回合,但还是被我砍倒在地,他也是我难得的对手啊。”

      他的话显露出一种得意的语气。恶霸或许是乏了,再也无力大声驳斥,只是用充斥着仇恨的双眼紧盯侠客。

      “可是他们见我勇猛,一起冲上前去,我跑了数里,早已精疲力尽,腿又被绊伤,已经敌不过了。又杀了数人后,我的左臂上挨了一刀。我心想着要有尊严地死,因此大喝一声,冲出了他们的包围,在十米外拔剑自刎了。”

      亡魂的身躯是死时那一瞬间的模样,侠客的死相甚是惨烈,除了左臂的一道伤疤,背上也有数道刀痕,大腿已经不成人型,脖子还冒出恶心的脓。

      他的怒火像翻滚的巨浪排空而至,带着镣铐的双手攥得无缝可插,好像一个箭步就能吞掉恶霸。

      我有些犹豫了。恶霸虽然无恶不作,但是侠客确实杀生了,要这么算,目的虽然是善的,但杀人却是恶的手段。

      难道阴阳之间真有一个混沌吗?

      “暂押下去,改日再判。”我只得如此。

      我的思想要改造了。

      我迈步进了后堂,冥界的天空,云缎朦朦胧胧,青红两界浑然天成。太阳半遮半掩,欲说还休,这在我眼中是个罕见的天象。

      一阵轻微的晃动,我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恶霸。他尽力伸出颈脖,脑袋低得扣进了土中。

      我一阵诧异:他怎么有胆子闯出公堂!

      他终于抬起了脑袋,腰上白花花、亮灿灿的一串银子露了出来。他小心翼翼的取下,双手奉上。

      别看是一串。这都是一张一张纸钱砌出来的,要攒够一串白色的银子,想必是比人君还要盛大的排场吧。

      惊叹之余并不影响我厌恶他,恶霸果然是耍滑的能手。为了让我改判不择手段,我怎么可以饶恕他?

      别忘了,我是一个公正的判官!

      我内心的愤怒从心涌向四肢,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我要用一种暴力的手段洗濯他的灵魂。

      “啪”的一声,恶霸的脸上也出现了清晰的掌印,那串银子也掉落在地,不过他并没有灰心,捡起银子长长的跪着,就像一块原来就长在后院的磐石。

      我不想再理会他,我决定要放侠客一马。正当我要转身离开时,大殿里走出一位满身伤痕的亡魂。

      正是侠客!

      他想我飞奔而来,手中同样拿着一串银子,这些银子可远比恶霸的纯,多,白。

      “这串银子是我孝敬您老的,您可一定要收下。只是这桩案子嘛,您可行个方便。”

      侠客不是孤身一人吗?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侠客,如今竟然会对我乞首摇尾。善人也会有奴态吗?恶人又会有骨气吗?真没有想到,贿赂这种卑鄙的事竟会发生在侠客的身上。

      我内心的天平被外力砸了个稀巴烂,现在唯一能制衡我的只有我本能的鬼性。我猛然发现,另外一种公正出现了。

      我一言不发,默默地收下了这串银子。看着侠客如疯狗一般的快乐,内心泛出了一丝微笑。

      恶霸还跪在那里,我示意让他站起,同样收下了这串银子,挥挥手让他离去了。我站在后院若有所思,看着这两串银子,我的内心有一种无法言表的感情。

      重新开审了。这回的公堂再也没有了火药味,大家都洋洋得意,期望着对方被审判进地狱的光荣性的一刻。

      我一拍惊堂木,断然怒喝:“大胆的恶霸,你欺压乡里,恶贯满盈,如今到了这里,罪有余辜,我今日判你入阿鼻地狱,受永世酷刑不得翻身!”

      恶霸的嘴已经被我提前堵住了,现在他只能任由鬼吏的处置,再强烈的挣扎此事都是苍白无力的。侠客却并没有任何的同情,反而有一抹得意的嗤笑。

      “把侠客绑起来!”侠客刚才的自得之意一扫而空,转变为深深的惊诧惶恐,他正要大声叫屈时,我也堵上了他的嘴。

      “你不顾法律,肆意杀生,游手好闲,枉为生灵,今日受到因果报应,你也应该进阿鼻地狱!”

      侠客被四五个小鬼抬了起来,他的神情十分痛苦,身陷在仇恨的苦海中无法自拔。

      这份痛苦就在地狱中救赎吧!

      当判完这桩大案时,我的内心一阵爽快。我知道了另一种公平的方法,以及一种只会让他们在黑暗恐惧中倾诉且无人能帮他们申冤的生财之道。

      但我的内心还是带着一丝恐惧:我也难逃这个因果报应吗?

      但我很快就不再害怕了:阎王只唬人,但他不捣鬼。

今川摄政关白政晴新法二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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