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是我的老爸,干着一份普通的工作,过了几十年不富裕却平淡安稳的生活。在我这样一个生活能力极差自理能力几乎没有的无知少女从小到大的印象里,老赵简直无所不能,遇到任何麻烦事儿,或者任何东西坏了,都可以大叫一声“爸爸”,然后等着老赵来解决,虽然有时候老赵需要研究个半天一天的,但只要老赵来了,那就什么都不需要担心了。简而言之,老赵是我们家的fixer,数十年专注fix家中所有事物。
老赵显年轻,快60了还是一头黑发,剃年轻清爽的发型,完全不发胖,维持挺拔瘦高的身材,比身边的同侪都看起来年轻多了,从40岁起就被周围的朋友尊称为“上海滩小青年”。
但是,跟所有人一样,随着我这个无知少女长大成了无知已婚妇女,老赵还是变老了。开始唠叨,开始不果断,开始心里搁不下事儿,开始需要别人的帮助。
最近的问题是,老赵病了。
老赵这样的硬汉最怕生病,生病就意味着需要受人操纵,意味着可能会失去自由,意味着会有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发生,意味着可能会有无法预测的结果在人生阴暗的转角等着你。
老赵的病,是鼻腔里长了个东西,需要开刀割掉。几年前,老赵就做过一个类似的手术,但上次,医生明确说只是一块由牙龈炎引发的息肉,虽然手术的切入点在嘴唇和上牙床中间听起来比较凶残,其实并无危险。也曾吓得戒了两礼拜的烟,但很快又回复原来的量。而这一次,医生看了鼻腔镜立马决定让老赵住院开刀,老赵心存侥幸问能否过几天再住院,医生辞严色历:有什么事情比你自己的身体更重要吗?!老赵很怕医生这样的口气,赶紧请假交钱住院。
老赵的老婆,也就是我的妈,急切地想在手术前从医生口中得到一点让全家人放心的回答,但医生很铁齿,只说一定要马上开,是不是坏东西开出来才知道。老赵夫妻俩和我们夫妻俩前后思忖这句话,结合医生当机立断要求手术的态度,心里不禁有点凉。
手术前一晚,下班去医院陪老赵,老赵一如既往地活跃爱搭讪,已经与整个病房的病友聊得很开了,但仍能从眉间眼角看到一丝不安,他担心家里会少了这一份稳定而不低的薪水,担心家里会少了这一个仍能解决大部分问题的顶梁柱,担心会给家人带来负担,担心自己不再是“上海滩小青年”,担心自己会就这样真的老去。
我觉得自己必须先安抚老赵,便拍着老赵的胸口说:我说你吧,平时拼命抽烟,晚上又不肯早睡觉,周末打麻将到早上才回家,又不愿改变这种生活状态。所以你一定要跟自己达成协议,要不就告诉自己,我就是这么享受生活,活一天算一天,真的生病我也不怨谁,也不害怕,也不纠结,反正活着的每一天都按照自己意愿挥霍,没有浪费时间养生保健;要不就真的改变生活习惯,好好地按健康的方式过日子,让身体真的健康回来。
老赵说,我女儿真是爱说大实话,不过说的有道理。我以后一定听我女儿的。
其实看到老赵露出脆弱的样子,我的心有点酸,像一棵大树一样从小罩着我的老赵,毕竟也是老了。在心里默默地想,爸爸妈妈真的会老,不是我想象中永远的30和40岁,而我,必须尽快成为家庭的支柱,赚更多钱,担更多责任,学会更多技能,变得更勤快更能干,和老公一起撑起这个家庭。
天晚了,我们带着母亲准备回家,老赵有些舍不得我们走,坚持要送到医院门口,我们安慰老赵说明天一定尽早来陪,不用担心,麻药一打,醒来就没事了。老赵叮嘱我们一定要早点来,并且目送我们走远后才回楼里。
回家的一路上,我和母亲都有点沉默,老公很努力地想缓和气氛,但大家都笑不出来。当晚,回到家里,悲观主义的情绪上升,我开始无法克制地想一些坏的结果,终于忍不住,倚在老公怀里哭了。然后又想起吸引力法则,于是开始努力地逼迫自己想象父亲七老八十抱着我未来儿子的画面,希望可以就此祈得父亲的长寿,以及这次医生的一句“没事的”。
第二天,我们早早地去了医院,老赵不是当天的第一刀,只能等着护士来通知。老赵开始竖着耳朵听对面护士站的电话铃,每次铃响,他就很迅速地跳上床躺好,病号服反穿着,等着护士来叫,表情也变得有点紧张。这状态有点像我们小时候排队打预防针,希望自己早点被排上可以早点解脱,又害怕自己真的排上了。
一直这么等到下午3点,护士终于来叫501床了,这一次,老赵像是要上拳击赛场一样,活动了一下身体,爬上了护工推来的移动病床。老赵问:我自己走过去不行么?护工说:必须推过去,这是规定。
我和老妈跟着病床一路到了手术室的门口,*山医院的手术室大门做的像银行的金库大门,金属感十足。大门向两边移开,露出通道,老赵很迅速地被推了进去,我们都来不及说一句话,门就关上了,只见到老赵略微抬起身,向我们轻轻招了招手。顿时觉得那扇金属的大门,像是一扇隔绝人世与另外一个世界的门。
老赵进去后,我和母亲开始了漫长的等待。间或会有医生拿着从病人身上切下的血肉出来,呼唤病人家属来确认。有些有经验的医生凭借开出来的东西,基本就可以确定恶性良性,只是按流程还会继续做切片检验。因此即使老赵顺利从手术室出来,我们也还是要再担惊受怕一个星期,等到切片报告出来了,才能完全放心。
站在手术室外面,每次一想到这一点,我都有点天旋地转了——要如何才能撑过这悬着心的一周。
终于,等到了呼唤我们的医生,手里托着一块纱布,凑过去一看,上面有一个直径2毫米的小血块,医生说,基本上可以确定不是坏东西,但也不敢完全保证,还是要等切片。
母亲仿佛听不到最后一句话,脸上瞬间绽放出光彩,阴云一扫而空,我还是悲观主义的心态,不敢放心得太早,生怕还有那10%的可能爆冷。我们回到病房,聊着天等待老赵从麻醉中醒来被送回来。
等了半小时,母亲又开始着急,看到老赵的主刀医生也穿上了便服走过病房门口,这才稍微安心下来——如果老赵有什么问题,主刀医生应该也不能离开手术室吧。这么想着说着,脸色灰白的老赵被送了回来,护工指挥我和母亲,三人合力把老赵抬回了病床,我觉得老赵终于“回到人间”了。
刚开始,麻醉药性还没完全过去,老赵躺着一动不动,只是睁眼看着我们,我们赶紧汇报了医生的良好断言,说了很多安慰的话,希望老赵安心休养。母亲则一直说着黛玉的经典台词:“今后你可都改了罢!” 老赵示意我坐到床边,紧紧抓着我的手,偶尔摇摇头表示无力,眼角始终有些湿润。
当晚是母亲陪夜,但据说老赵睡得很太平,没怎么折腾。第二天醒来,老赵已经生龙活虎谈笑如常,在整个住院部闲逛起来了。在我们看来,几乎有点劫后余生不放过一秒欢愉的意思了。
很巧合地,老赵在住院部的电梯里遇到了几个多年不见老邻居,原来家里的长辈住在楼上的高干病房,于是理所当然地一起上楼去探视,都是看着老赵长大、又看着我长大的爷爷奶奶。老夫妻俩分住不同病房,老爷爷已经失去意识,每日靠营养液维持生命,而老奶奶曾经是面若圆盘、精神奕奕、有些许皱纹的事业型中年妇女,现在却已经是年过80、双颊内陷、骨瘦如柴、只能躺在病床上的老人了。
看见老赵和我,还能认得出来,清晰有力的嗓音聊了些我小时候的事儿,比如老赵揍我被他阻止以及我小时候有多优秀之类的。但邻居叔叔们都说,最近这阵子算是清醒的,之前也是毫无意识,无法进食,只能吊针输入营养液。
不得不说这次探视比老赵开刀还震撼,走出病房我抓紧老公的手,开始觉得活着真好,年轻真好,能自由行走真好,能吃得下东西真好,能阅读真好,能有意识真好,我们有爱真好,我们有家人真好!
过了一天,爱热闹的老赵始终受不了安静冷清的病房,私自出院住回了家。隔天又重新挑起了家庭的大梁,清晨5点开车送了外公外婆去旅行,再次开始重掌外公外婆家的装修大业,家里的东东西西坏了也又开始自行修理,一切都回到了最初,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好像全家只有我一个人还在默默担心一周后的那个切片报告。
没想到周六在家吃饭时,老赵突然淡淡地说:哦,对了,**医生帮我拿了报告,昨天电话来说没事哦。我差点摔碗发飙,昨晚知道的昨晚不说啊,害我又多担心一晚。
但看到老赵淡淡的表情,我也就把一切情绪按下不表了,淡淡地说一句:没事就好,但烟可不许抽了啊!老赵回答:嗯,不抽了。
然而,好了伤疤忘了痛,是基本人性,老赵又开始偶尔出去散步来个一根,但作息却明显健康了许多。我们也不想限制他太多,只能想着,但愿老赵不要那么快淡忘了躺在病床上吊着针吸着氧被推来推去的痛苦,就这么开开心心的,健健康康的,上着他的班,打着他的麻将,一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