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关注列表都没有琪官Kafka。因为在我的印象里,不管世界何等动荡,自己始终是个很酷的人。如果我关注了他,然后他不反过来关注我,定会令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于是这也解释了我为什么不去关注Sir电影......
酷人永远只会被更酷的人击败——这个真理令我心境稍缓。现于日本大阪留学的琪官,本应在出版社安稳度日,却在大学毕业工作一年后毅然辞职,孤身离开故土,前往大洋彼岸。
乡愁从此扎根在他的文字里——大概乡愁早已出现,即使身在故乡。与其并列还有孤独、死亡、原罪、边缘人群的伤痛以及无望的爱。琪官是92年生人,却像漂泊了许久的浪人,归来唯有皮囊仍少年。
当我们自诩年轻,在文字里卖弄小聪明并沾沾自喜时,琪官已经把目光投向文艺作品里永恒的主题了。
也许是过早并接连见证了身边之人的离世,琪官对于死亡的态度不是回避,而是解析。那些记忆被琪官投射到大大小小的作品里,显露出与这个年纪极不相称的超脱,便有了格局,有了气象。
我最爱的是他浪漫而精准的描述。他曾写到时间流逝,喻其缓慢程度为“从杯中倾倒浓稠的酸奶”,这个匪夷所思的构想令我拍案叫绝,一如很多年前初次看见村上春树写静默的电话亭,他说那种安静就像“全世界的细雨落在全世界的草坪上。”
很难捋清,是揽下了采访签约作者这么一活儿后,随即回想起对琪官蓄谋已久的好奇,还是因为时时刻刻不曾消散的好奇,才让向来怠惰的我豪情万丈地大喊:放着我来!
因为心情雀跃,我完全没心思扒着时区算我们差了几个钟,在微信上留了大串的文字消息。采访时间一到,酷酷的我竟然问了一个如此二逼的问题当作开场白:(以下对话,考拉代表名贵的考拉熊,Kafka代表琪官Kafka)
考拉(紧张):你用微信的话显示中国时间么???
Kafka:显示日本时间。
考拉(大脑空白):日本人的作息跟咱们差别大不大??也是朝九晚五??
Kafka(捂脸):日本人睡得晚,起得早。
考拉(试图化解尴尬):这是不是间接导致了霓虹国自杀率贼高……
Kafka:也许是一个原因吧。
考拉(化解尴尬未果,闭着眼睛来吧):当初你选择去日本留学,还跨了专业,受到哪些阻碍?动力有哪些?
Kafka(笑):阻碍的话首先是家人不是很同意,觉得你工作得好好的,突然要跑去留学了。然后就是语言,虽然大学的时候学过日语,但只是皮毛,在日本生活还远远不够。而且来的地方是关西地区,会有一些关西方言,跟学的不一样。动力的话,说简单点就是不安分,爱折腾。
考拉:对啊,我看动画片里关西腔都成一个梗了,比如服部平次……
Kafka:简直崩溃,不知道那些大叔大妈在跟我说的啥。
考拉:那日本是不是有特别吸引你的地方?
Kafka(略微思索):吸引我的地方啊......把每件小东西都做到极致的匠人精神,村上春树小说里的世界,以及,嗯,还有日本的美男们~(坏笑)
考拉:啊所以你很迷村上啦,那具体都喜欢哪些作家呢?
Kafka:村上,张爱玲是两个对我影响最大的作家。石黑一雄获诺奖前就开始关注他了,大学的毕业论文就写的他的《别让我走》。另外马尔克斯,阎连科,太宰治,三岛由纪夫也都挺喜欢。
考拉:你在简书那篇《直子为什么非死不可》,把“井”解读为“自杀的诱惑”,令我醍醐灌顶,恨不能拜师学艺。
Kafka:之前读的几遍完全没在意开篇为什么要写关于那个井的事。后来收到一篇约稿,要我谈谈文学作品中有关自杀者形象的,脑子里第一个浮现的就是直子,写之前又读了一遍,突然明白那口井也许就是自杀的诱惑了。
考拉:说到这儿忽然想起来,你的笔名后缀是Kafka,是因为卡夫卡还是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呢?
Kafka:卡夫卡的小说也有读过一些,但笔名后缀的kafka其实还是来自村上的《海边的卡夫卡》。
考拉(试图装逼):那本书我其实看不明白。村上春树的书我最喜欢的是《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你喜欢那个吗?总觉得那本书里有点红玫瑰与白玫瑰的意思,跟张爱玲有相通的地方。
Kafka:他之前的书都是高中时候读的。除了《地下》之类的纪实文学还没读过,其他基本都看了。《国境》具体讲什么的忘了,但看的时候的感觉还记得,貌似挺喜欢的。
考拉(此时已渐入佳境):嘻嘻~我有一个问题想了很久了,正好逮着机会!
Kafka(警惕地):为什么有种不详的预感......
考拉:你看日本吧,是“萌”文化的发源地,似乎与日本人给人的印象——木讷,克制,不太一样。更矛盾的是,日本AV又这么发达!我怎么都不明白啊!
Kafka(游刃有余地):"萌"文化可能源自日本人普遍存在的一种迷恋"少女"的情怀。东京很多酒吧里都会有学生妹陪客人聊天,很多叔叔爷爷辈的人都喜欢跟"少女"聊天,他们貌似很有恋童癖。色情行业的发达可能跟二战也有点关系。色情行业现在作为日本支柱产业之一,已经无法取缔,所以政府也没什么办法。
考拉(远目):这些风格迥异的文化凑在一块儿,一直令我对日本充满好奇。
Kafka:日本人其实就是矛盾综合体。他们十分重视传统的东西,十分在意公共礼仪,前后辈的等级关系。我觉得女性的地位其实比国内还要低一点。很多家庭主妇必须早上送丈夫出门,晚上迎接丈夫,而且他们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考拉:唔……跟国内女权膨胀的情况不相同啊。
Kafka:可是电车又会设有女性专用车厢,让人觉得对女性十分重视似的(摊手)。另外就是他们十分重视事前安排,像我们每学期开学时,这一学期的安排基本都已经定好了。这也是他们比较死板的一个地方,不知道变通。
考拉:我印象里日本人极其注重仪式感。
Kafka:对的,说日本人很有礼貌,但很大成分是在做戏一般完成社会约定俗成的套路。
考拉:那在某些方面会不会跟他们有很深的文化隔阂?进而加剧了孤独感?
Kafka:文化隔阂肯定是有的,孤独感主要还是我自己的问题,本身性格上有缺陷。哈哈~
考拉:看你的作品里常常探讨孤独、死亡、原罪、边缘人群的伤痛,似乎都不是轻松的话题呢,生活中你是怎样的人呢?
Kafka(第一次夸我):生活中的我比较沉闷,也比较闷骚。哈哈,其实从你的文字来看,挺羡慕你的性格的,或者说生活方式。
考拉(顿时激动):我是看动画片多了,太中二。性格上有缺陷其实是普遍现象吧,都觉得自己不完整,毛姆也说“人人内心都有缺口”。但是我第一次看你的作品是《被淹死的鱼》,我倒觉得……竟然很暖??? 可能跟你表达的初衷有偏差。我觉得很暖是在最后,主角关于“怪物”的表述,说“怪物也有灵魂与眼泪”,那点确实击中我。
Kafka:中二的人活得多快活,我就是活得太沉重了。
考拉:那卡夫卡君是倾向于悲观主义还是乐观主义呢?或者“积极的悲观主义者”也未尝不可?
Kafka:应该算是悲观主义吧。
考拉:你曾说过“生命因其诞生的不可违抗,本身就具有悲剧意味”,那你怎么解读“生而为人,我很抱歉”这句话呢?
琪官沉默了一会儿,说:怎么解读呢......你吃过饭了么?
我老老实实地说:吃过了。
琪官又沉默了一会儿,说:那要不我先去吃点儿饭......
我真想找根铲子把自己给掀了。从小到大做过的那些个阅读理解都被狗啃了,啊!!!
我自惭地说:好。你慢慢吃,我去领快递。
我领个锤子的快递,我去拿铲子。
一小时后,琪官用膳完毕,吐槽了一下:还是中华料理好吃。
琪官说:吃饱喝足,在考虑要不要去健身。
十分钟后。
琪官说:太冷了,去不了去不了。
我很高兴,想把准备好的包袱顺势抖出来,却再次以一个二逼问题做开场白:(以下对话,考拉代表名贵的考拉熊,Kafka代表琪官Kafka)
考拉(脸上洋溢着笑容):日本有小黄车吗?
Kafka(有些疑惑):没有啊......
考拉(继续跑题):哦~那我还是喜欢中国。我喜欢小黄车。
Kafka(你开心就好):......
考拉(忽然清醒):卡夫卡君怎么看待鸡汤文学以及公众号文学?
Kafka(翻白眼儿):鸡汤文学从来都是看完标题,直接翻个白眼跳过的。
考拉:又找到战友了!
Kafka:公众号文学有写得不错的,但现在的快餐式文学还是有点无法接受。简书上叫嚣着要日更的人,我自认为是写不出什么精品的。
考拉(熊躯一震):等等……这段话可以公开吗?放学挨打怎么办......
Kafka(喝茶,气定神闲):当然,还要加粗标黑。
考拉(敬你是条汉子,十八年后再见):日本的自媒体同样猖獗吗?
Kafka:日本跟国内正好相反,他们仍然还是以纸媒为主。
考拉:万万没想到!我还以为自媒体是全球潮流呢!
Kafka:日本因为发展到了一定程度,社会各方面基本都已经定型了。有点太墨守成规了。到现在连叫外卖的APP都没有(悲伤)。
考拉:那你在江苏文艺出版社工作的一年里,有没有感受到鸡汤文学霸占市场的力量?
Kafka(放下茶杯):感觉我的底细都被你摸透了。
考拉(得意):无孔不入~其实我这周翻遍了你的朋友圈。
Kafka(退至墙角):老天爷,有种被你看光光的感觉。不过你好认真啊......我完全是抱着平时撩男人的基调在跟你聊天的.....有的,部门主任还拿那些畅销的鸡汤文学给我们参考,那些书名都要写好几行。
考拉:我也发现了。书名越长,书越难看。
Kafka:哈哈,握手~
Kafka(忽然想起了什么)刚才的问题我还没回答呢,生而为人那条。
考拉(炯炯有神地):我特想知道这个。
微信界面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几分钟后。
Kafka:等我组织组织语言。
又过了几分钟。
Kafka:怎么说好呢,我是觉得这句话只属于太宰治一个人。他一生好像自杀过五六次吧,他是真心从内心觉得生而为人是件痛苦的事。一般人多多少少都是对世间充满留恋的。
继续打字。
Kafka:反正就像"凌晨三点,海棠花未眠"一样,作家写出某些句子不是想着要让这句话成了后世经典,作家当时想的应该是如何找到合适的词句,组合出与当时自己的内心吻合度最高的表达。
Kafka(犯糊涂了):我到底在说什么......
考拉:是说,后人所做不过牵强附会,永远无法理解太宰治说出这句话时是怎样的心境?
良久。
Kafka:没有人可以成为太宰治本人,我是觉得人之所以孤独,是因为连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自己,更别说别人了。
考拉:我多少有些怀疑,在这个全民叫喊孤独的时代,有多少人感受到的孤独是真实的,又有多少人只是在欣赏“我很孤独”这个人设呢?说到底,怎么区分“寂寞”“无聊”“荷尔蒙冲动”和“孤独”呢?我百思不得解。
Kafka(第二次夸我):一针见血。沉迷在"我很孤独"的自我设定中。
Kafka:寂寞应该更偏向心理感受,无聊是一种生活状态。荷尔蒙冲动,另一种说法叫"利比多",在五四时期的文学中比较流行,带着原始的颓废色彩。但如果一个人开始认真考虑孤独的话,我觉得是件比较危险的事,一不小心就掉进井里去了
Kafka(自嘲地):哈哈,我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考拉:井......自杀的诱惑......所以是不是也部分解释了,把【孤独】【爱】【死亡】当做永恒主题的艺术家们容易自杀??
Kafka:可以这么理解吧。
考拉:其实看你的作品很容易就发现,你所探讨的也正是这些问题。这是你在写作时刻意追求的结果还是自然流露的思考呢?
Kafka(第三次夸我了啊乡亲们):你好棒,又问了个难回答的问题。
Kafka:我是觉得介于两者之间吧。
首先,写小说是在讲故事,讲故事不能讲太多的大道理,讲多了就无趣了。但又不能只顾着讲故事,在某些细节的地方点一下,稍微提一下,再回归到故事,故意得不是那么明显。
当然我也有一开始就确定要探讨什么主题然后再去想故事情节的时候,《你将在这个周末死去》《谁能带我去东京》就属于这种情况,我想考虑下有关死亡的事,所以构思了故事,另一种情况就是我想讲个心中或身边的故事,再在这故事的过程中加一点深一点的东西,《如梦赋》《当河湾流进厨房里》就属于这一类。
考拉:那么现在看来,哪一部作品能代表你对文学的至高追求呢?以后会调整写作方向或风格吗?
Kafka(神之谦逊):感觉自己还没有一部作品已经好到可以代表自己的文学追求哎。就目前看的话,《你将在这个周末死去》算是还满意的作品。最近在写一些更加现实点主题的小说,一篇写买卖妇女的,一篇以中日战争时期为背景的,也会尝试伍尔夫式的意识流写法,也会尝试一些讨论人性主题的科幻作品,当然只是目前的想法。
考拉(忧愁地):我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构思出《周末死去》这样的作品。从设定到展开都是……
期待你写中日战争!我有预感,以你的视角写出来,一定令人耳目一新!
在访谈过程中,琪官始终保持了高度的耐心,令我轻松不少。他的用词十分节制,情绪上的表达很有限,关于“生而为人”的思考占据了聊天空白期的大半。
那时他心境的浮沉是我所不能道破的。是只属于他的,私人的挣扎。
道别之后,笑自己年轻识浅,以为一俩小时可以结束的访谈,竟持续了五个多小时。琪官所在的东九区已进入了2017年11月26日的凌晨,而我还处在2017年11月25日的夜晚。
我饶有兴致地发现,我们毫不费力地突破了时间的限界。
也许可以这样仿写:未来并非过去的对立面,两者作为现在的一部分共存。
那么卡夫卡君,允许11月25日的我道声晚安,11月26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