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岗的骡子,泥塑般钉在原地。拉磨的驴子,蒙着眼,蹄下碾着永远走不出的圆。犁地的老牛,肩胛骨顶着沉重的轭,一步一个深坑。驮货的马匹,脊背被鞍鞯压弯,喘息声粗得像漏了风。
主人们看着,很满意:“各司其职,多好。”牲畜们低着头,在自己的圈里打转,倒真像书里描画的那个“大道之行”了——只是这“大道”,窄得只容得下一条磨道,一根缰绳。
驴子拉磨久了,眼罩里的黑,比夜还沉。偶尔抬一下头,天旋地转,连站都站不稳。它早忘了天有多大,只觉得蹄下这一圈一圈的尘土,就是它该有的命数。那鞭子抽在身上的疼,久了,竟也成了它心里唯一踏实的东西——证明它还在“司职”。
忽一日,站岗的骡子不食草料了。它梗着脖子,眼睛直勾勾望向栅栏外那片起伏的山野,绿得晃眼。主人拎着鞭子过来,戳它脑门:“孽障!站岗的骡子,看好门就是本分!看山看野的,你也配?”骡子不吭声,喉咙里滚着低低的呜咽,那山野的影子,烧得它眼睛疼。
驿站那边也乱了套。一匹常年驮重货的老马,不知怎的,猛地尥了个蹶子,把背上小山似的货囊掀翻在地,惊得驿卒跳脚大骂。磨坊里,那蒙眼的驴子,也忽然钉住了蹄子,狠命地、一下下踹着冰冷的石磨盘。不是它们天生温顺,是那“各司其职”四个字,像看不见的锁链,早把筋骨都锁锈了。
“大道”隐去了,天下成了各自的小圈。这“各司其职”的好名声,听着体面,底下藏的,不过是磨盘、是犁沟、是压弯脊梁的货囊。它一点点磨钝了蹄子,也磨灭了眼里的光,把活生生的生灵,都摁死在方寸之地,动弹不得。
骡子终究倒下了,像一截朽木砸在泥地里。主人骂骂咧咧,弯腰去解它脖子上的破旧鞍具。哗啦一声,一本卷了边、沾满尘土的旧书,从鞍垫的破洞里掉了出来。书皮上几个模糊的字:《物种起源》。主人啐了一口,嫌恶地踢开:“晦气东西,站岗的骡子,肚里还揣着这没用的玩意儿!”
当“各司其职”成了蒙眼的布,成了勒肉的绳,世间万物,便都成了圈里的牲口。槽枥间的安静,哪里是什么太平?不过是生命的河流,被死死堵在狭窄的石缝里,连呜咽,都发不出了。
(文︱木易水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