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搏戏
夜深了,小舟靠在窗边,面前放着问陶掌柜讨来的酒。她其实喝不惯酒,以前看父亲每每烦心的时候总要喝得酩酊大醉、胡言乱语,她好奇酒真的能让人忘记烦恼吗?后来她发现,酒醒后一切都是徒劳,而人总有醒的时候,只不过借着酒劲能让自己做一些不敢做的事,说不敢说的话,喝酒喝得是一个感觉。但是以前她体会不到酒的醇香,只觉得辣的很。而今才明白,当时的烦恼不过是某个招式练不好,今天的饭不合口味罢了。
少年不识愁滋味,等真的尝到愁的味道的时候,早已经过了少不更事的年纪,压在心底的秘密,悬在头顶的危险,随时都能叫人穿肠。
她今天其实是出得了城门的。
可还是折了回来。
关于那两本书,她自然是知道的比谁都清楚。那是西溪斋世代守护的东西,到头来还是要赔上这么多条性命,还会有更多人赴汤蹈火地准备为它而死,简直荒谬。她自己呢?亲手杀了母亲从山上下来,不准备再理这些恩恩怨怨、勾心斗角,又是为了什么再回到这个地界。
她闷了一口酒,一阵酸楚从胃里泛上来,觉得自己很好笑。她是在赌,赌那兄妹俩和她是同道中人,好把他们带出这个牢笼,赌他们即便知道了她的秘密也不会认定她是个恶人。她想打破自己的原则,插手在这江湖里搅一搅,看看能掀出多大的浪,揪出什么魑魅魍魉,看看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这句话是不是真的。既然自己从出生就注定在这个局里,她赌自己能给天下一个交待,还能全身而退。今日她就冒了这个险,还真的牵出了连山的下落。
真是多管闲事,她暗暗咒骂自己。
“叶姑娘,楼下有人找你。”是店小二的声音,“是位官爷,我说您休息了,请明天再来,但他执意要见你。”
小舟推开门,果然,他这不就找上门来了?
来的人正是天枢军的参将裴长庚,只不过他并未着军服,而是穿着一身素色的长衫,携一柄折扇,竟像是个书生的打扮。他微微颔首向小舟致意,道:“深夜打扰,恕在下冒昧。”
“不妨事,请问您可是有什么事吗?”小舟随他落座在前厅的小几前,桌上摆了一壶清茶,显然是匆忙之间小二刚沏好的。
“叶姑娘,在下就开门见山了。敢问您可是叶逢前辈的后人?”
“是我祖父。”
“那想必您也知道这归藏可是何等重要的东西,昨日客舍的打斗,可实在不像是寻常地头蛇所作所为。”裴长庚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昨日之事事发突然,我也是路见不平出手襄助,也着实好奇得很,那地头蛇到底是什么来路,怎么敢在您的地界动土?”小舟把问题又抛了回去。
“在下不才,前年经手过一桩案子,那凶徒面上恰好也纹有一样的刺青,来请叶姑娘辨别一下可否识得。”他从怀中摸出一张笺纸,上面描着的纹样正是判司特有的图案。
“既然如此,大人可顺藤摸瓜将他们一网打尽才是。”小舟双手接过,细细看了一番回了一句。
“那我把陶掌柜喊出来一并问问,您看可好?”裴长庚笑着收回笺纸,试探性地一提。
“您自便。”看来他们已经将陶师兄的底细摸清了,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抵赖的了,这件事迟早要捅到明面上,无论是江湖还是朝廷都会天翻地覆。“对了,提醒您一句,城门一封,坏人自然是困住了,可好人也一并困住了。其中的分寸,想必不用我多说吧。”
“那是自然,多谢提醒。搅扰姑娘了。”裴长庚作了一揖,出了客舍。
天枢军掌管整个渭城各个要塞,同其内鱼龙混杂的江湖好手不时会打交道,但毕竟是朝廷中人,和江湖帮派各取所需,有的求财,有的求利,很多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裴长庚为人耿直,自然是一派赤诚。上面要他寻回失窃的君书连山,恰逢归藏现世,他自然以此作为突破口前来打探。
却不曾想既然是举世为之疯狂的秘笈,早已四面楚歌,牵扯到的人更是错综复杂,此刻派他来查,想必是做了谁的替死鬼,才惹了这一身的荤腥,偏偏他还很热忱,为了朝廷尽职尽责地查办下去。
月光溶溶,满地的银辉像是刚刚落过雨一般。暮春的渭城,更深露重,夜晚的凉意还是不容小觑。他却轻轻一开扇,缓缓摇着,不自觉地吟诵出一阕水调歌头,步伐也轻盈了不少。卸下了白天的那套盔甲,不必想那些人命关天的大事时,他便恢复了喜爱风花雪月的模样,流露出几分浪漫自在的天性。
上阙还没吟完,一阵剑风就已经扫过来,他脚尖一转,右肩一侧,凌厉的寒光在他眼前掠过。裴长庚一招清风借月,纸扇劈到对方的发梢,左腿往前一迈差半寸勾到他的右足。对方躲得很快,长剑再次递到他面前,他一个后翻对准剑尖一个飞踢,对方后退了两丈。裴长庚没留给对方喘息的机会,扇骨击中了对方的心口,那人转身便走。
这身形,倒像是个女子,此番试探也没下杀手,什么来路?既然想引我上钩,跟上去看看也好。他一个纵跃落在屋顶,居高临下地看着那黑衣人七拐八拐地躲进一条巷子没了踪影。
翌日,暮春宴照常举办,发生了昨天的命案,今日竟然还能一切如旧。果然,别家的福祸同自己是不相干的,世人的麻木和冷漠早已经练得出神入化,管他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要天还没塌,就不耽误大家及时行乐。
“奇怪,今天那个天枢军的参将怎么不见踪影了。”阿今眼睛很尖。
“可能是有别的公务在身吧,反正城门已经锁了,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插翅难逃,要么鱼死网破,要么瓮中捉鳖。”横川相中了一根小小的玉骨哨,在手里比划了好半天。
“万一是绝处逢生呢?”小舟在旁边道。
“或许吧,绝处逢生者,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哪里有那么多绝处逢生,世人说置之死地而后生那都是给自己的鲁莽找借口,绝处逢生是给自己留点希望,人总要靠着那么点希望活着。
远处一群人乌泱泱地围了好大的一个圈子,甚是热闹,还有人不断地涌过去,眼看圈子越来越大。“这位大哥,那边发生什么事了?”横川拦住一个同样往那边奔的人问道。“去看搏戏啊,听说今年是个美女呢。你可以下注赌谁赢,听说胜者一方赌注最大的人有彩头。”那人甩开胳膊,急着往过跑,“你们要快点,晚了就结束了。”
“我们也去看看吧。”阿今道。
三人凑到圈子的外围,隐约看见一个铁铸的笼子,里面传出猛兽的吼声。“好像是老虎的声音,难道是女子和老虎相搏吗?”小舟疑惑。
过了好一会儿,三人才慢慢挤进圈子中心,赫然看见了笼中的猛虎,和一个身着紫色轻罗的姑娘,正是昨天以绸带舞博得喝彩的那位姑娘。
那姑娘后背紧紧靠着铁栏杆,不停地与猛虎周旋,那虎显然也不敢贸然攻击,一味地和她兜着圈子,不时发出几声低吼,毛发耸立。那姑娘身段纤细,猛虎每一声低吼吐出的气浪喷在她身上,她的衣衫都随着飘动。
笼子前面摆了两个箱子,一边押猛虎赢,一边押姑娘才是最终赢家,目前押猛虎赢的人已经远远超过另一边。更有好事之徒往那猛虎身上丢石子,试图激怒它好让这搏斗尽快进入高潮。这不是拿人命开玩笑吗?
可那姑娘脸上完全没有惧色,只一心一意地盯紧了猛虎的每一下移动,忽然,猛虎往前一扑,眼看就要将姑娘按在抓下,人群中啊呀一声,姑娘已瞅准时机攀上笼子顶端,只听得趾爪撞击栏杆的声音。这铁笼子铸造得很高,姑娘倒挂在上面,便是猛虎前爪抬起亦不能奈何。
待猛虎冷静下来,她又轻巧地落回地面,与猛虎视线相对。猛虎的前爪在地面上一下一下地刨着,伺机发起一个猛冲,姑娘也略微弯了腰随时就要闪避,此时不知是谁丢的石子砸中了猛虎的眼睛,那畜生一个吃痛立刻发了狂,在笼中胡乱地撕咬起来,直撞得铁笼偏移了几寸。那姑娘避得慢了一些,左腿被抓伤了一处,鲜血涌了出来,她一个弹跳攀在笼子上面撕了一条衣襟给自己裹伤。猛虎还在发出怒吼,好似惊雷,围在近旁的人不由得捂住了双耳。那姑娘却是不动声色,视线片刻都没离了猛虎。
她果然没有听觉。横川心里想,着实为她捏了一把汗。可这铁笼的钥匙却不知在谁身上,他已经做好了关键时刻便劈开这铜锁的准备。
等那猛虎稍微缓下来,姑娘竟瞅准了位置落在了猛虎背上,双腿夹紧了它的躯干。森林之王怎么可能容忍这种行为,狂甩起来试图将她甩下去,更是不断扭头向她张开了血盆大口,獠牙看得清清楚楚。
只见那女子不断以手肘猛敲老虎头颅,试图让它冷静下来,十几下后无济于事她自己也失了力气,有些瘫软。人群中开始嘀咕起来,觉得自己押猛虎的赌注可谓是上上之策,而那些押了姑娘为赢家的自然是懊悔不已,觉得自己愚不可及,蒲柳一般的姑娘怎么可能与巨兽抗衡。
可这形势不过片刻就发生了逆转,人群中发出一阵喝彩。原来是那姑娘扯下了自己的发带绕在猛虎脖子上,勒得它如同鲤鱼一般挣扎翻腾,怒气登时被激发到顶峰,将她甩了下来,可她瞅准位置对着它后腿便是一脚,竟然将它后腿打折。猛虎脖子不受制约,后腿的疼痛彻底激发了它的兽性,这下笼中的战况立刻到达了关键时期。虽然后腿伤了,可它的速度并没有明显减慢,反而愈加暴虐起来,逼得那女子只能不停躲闪,而且找不到时机跃上笼顶休息,体力渐渐耗尽。
就在猛虎长大了嘴就要对准她的肩臂咬下去时,它却被一枚袖箭和一把长剑同时扎中,垂危之际,倒地喘息。笼上的锁应声而断,横川将那姑娘拉了出来。人群中响起一阵低呼,庆幸那女子留的一条命在,紧接着就开始庆贺自己押对了筹码,稳赚不赔。
小舟一阵惊讶,那长剑是谁的?一回头看到了依然是昨夜装束的裴长庚从远处奔来,神色带着点慌乱。他拨开人群冲到那女子面前,关切地问询:“你还好吧,伤得重不重?”
那姑娘正拆了自己腿上的一条衣襟重新裹了,因此并未回答。裴长庚只等她裹好抬头,又问了一遍,她才答道:“没事,我还可以。”
“走,我带你去医馆看看。”说着便将她拦腰抱起,往南边去了。临走前同横川和小舟道了声谢。
二人皆是疑惑,这裴长庚昨日救她应该是初次见面,怎的今日就这么相熟了?
且说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位身量颀长的公子来,脸上带着一副面具,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像要把人吸进深渊中一般。“胜负已分,只是不知这彩头何时兑现?”他袖手而立,目光注视着二楼雅座上喝茶的人。
众人皆顺着他视线往上瞧着,像要看看传说中的彩头会是什么。
“是他。”阿今拉过横川,低声说道,“是户部尚书李故渊,和爹师出同门,我在二哥的书房见过他的画像。”
“这种人物亲自来暮春宴做什么。”横川窃窃私语。
只见二楼雅座的那位客人器宇轩昂,举止皆是不俗,浑身贵气,一看便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身旁下人走上前来,宣道:“还请这位公子移步楼上,自然详细告知。”人群一阵骚动,往年暮春宴的彩头一般是罕见珍贵的玉石瓷器,或者是神兵利器,再或者是一些常人难以寻得的东西,譬如珍贵的药材或者是上古留存的典籍等。都是公开发放的,好让没能得到彩头的人一饱眼福。
今年如此神秘,不免引起大家的好奇。
小舟心想:难不成是关于连山或者归藏的线索,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这个彩头可着实是大手笔。
现如今,连山失窃,归藏虽在西溪斋完好无存地保留,但是江湖上却出现了西溪斋出现叛徒已经将归藏带出的消息,引得各方截杀西溪斋的人,陶然师兄那里已经被盯上了。楼上那位不知道是什么角色,目的又是什么。
戴着面具的公子闲庭信步地上了二楼,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似乎对于这彩头已然心中有数,只等最后盖棺论定的一个结果。他侧耳站定,听得那下人低声喃喃一句:“公子想要的东西,便在楼下那位执十步剑的少侠手中。”
此刻楼下百十双眼睛都注视着楼上的一举一动,却见那戴面具的公子陡然转过脸来,视线不经意地扫视了一圈,甫又转过脸去。只有横川感觉到,那漆黑的双目落在了自己身上。那是一股可怕的目光,令人在暮春时节感到一丝丝寒意。
且说另一边裴长庚将那紫衣姑娘带到了医馆处理伤口,只是皮肉伤,那医馆的医者须发皆白,只是看了一眼就已知晓是猛虎所伤,写好了方子吩咐身边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娃带这个姑娘去里屋包扎。
这女娃看起来只有十三四的模样,但一举一动已经颇为老成熟练,她自小便跟着常大夫行医问药,因此处理这些皮外伤早不在话下。裴长庚带兵查案,难免受些刀伤、剑伤,都是由这个姓陆的妹子处理的。
只一会儿功夫,陆姑娘一手提着药,一手将她搀扶出来。裴长庚鞠躬道了谢,包好药后将那紫衣姑娘扶到马背上送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