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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今年的三十似乎黑得特别早,就算是天将黑时下起的雪也没把黑夜照亮多少。安平镇的街上早早就断了行人,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升起阵阵白烟。看不到人,各种声音却是不绝于耳。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从各个院子里飞出来,一同飞出来的还有各家剁馅切肉的烟火气。
金红英是为数不多还在街上的人,她不想回家去,可又不得不回去。家里有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的丈夫老彭,另一个是她的租客徐良。徐良是她的高中同学,也是她的初恋。一年前徐良突然出现在这个偏远的小镇上,出现在她的面前。突然到金红英没有认出来这个双腿残缺坐在轮椅上的人是当年那个玉树临风的徐良。突然到像七年前徐良留下一个上山采风的消息后就从人间消失了一样。
金红英慢慢地走,她不知道如何面对如今的生活。自从她嫁给老彭之后就没过几年舒心的日子。老彭辉煌的时候,有人在她背后说三道四,都是一些傍大款之类的话。金红英自己知道她和老彭是真心相爱的,最好的证据就是老彭破产后她依然陪在他身边,依然在尽着一个妻子的责任。这种责任在他们逃到这个镇后让金红英直不起腰来。
以前西装革履的老彭现在没有一件平整的衣服,以前老彭身上雅致的熏香成了呛人的烟草味。那个永远保持着微笑的男人逃到这里变成了天天抱着酒瓶子睡的酒鬼。刚来的时候老彭几乎每天都会和金红英说离婚之类的话,说这话的时候老彭是红着眼眶的,那种决绝的样子依稀还有几分往日的风采。可是喝多了又会拉着金红英的手回忆着两人甜蜜的过往,又哭着求红英不要离开他。
老彭颓废了,刚回到镇上他还想着做些小买卖糊口,可是这种买卖和老彭以前动辄上百万的生意是不一样的。老彭从开饭馆改成卖服装,从卖服装改成卖水果,水果摊又改成了蔬菜摊。整日磨嘴皮子让老彭彻底失去了耐心。一天,他红着脸,一手抓着酒瓶子一手掀了蔬菜摊,此后整天在昏昏沉沉中说着矛盾的话,过着矛盾的生活。
老彭倒下了,金红英就在老彭的清醒和酒醉之间承担起了养家的责任。历经饭店、服装、水果、蔬菜这些小生意的洗礼,这个曾经的富太太和镇上的农妇已经没有多大的区别。白皙的皮肤开始泛黄,柔顺的头发开始分叉,苗条的腰身也日渐丰腻。以前的谢谢、请什么的语言也随着汗水从体内流走,替代的是并不标准的乡言土语。
金红英学着和农妇们上山挖药材,可是她这个年纪似乎什么都学不会。尽管她在外表上和这些人没什么分别,但休息时她还是刻意地坐得远些,再远些。金红英强迫自己和这些人打成一片,和她们凑成一团。她需要这些技能让自己有些进项,能吃饱饭能管得上老彭的烟和酒。她也学会了在劳作一天后伴着老彭的呼噜声算一下有多少进项有多少盈余。不够了再翻翻家里还有没有值得一卖的首饰或者别的东西。
日子是长的,没有尽头,金红英觉得是这样的。她想出去工作,哪怕在城里找个不起眼的工作也比在这里强许多倍。她和老彭说了自己的想法,老彭只是用一口酒和幽怨的眼神来回答她,他不反对也不赞成。酒喝多了又开始哭着说自己不能没有金红英,仿佛金红英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老彭睡了,金红英哭了,她确实想离开这里。但是她又没有勇气,她害怕自己走了就不想回来。金红英闭着眼,睡不着。她分不清是腰疼还是这没有头的日子哪一个让她失眠。
春天来的时候,金红英已经和村妇们在休息时坐到一起。村妇们对这个往日里的阔太太少了几分敌意,她们总是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金红英。这种怜悯是金红英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并且随着她逐渐融入这个群体后愈加的浓烈。
在一个午后,阳光洒在每个在山间劳作的人身上。金红英直起身子,闭上眼,仰着脸对着太阳。这时的太阳温暖而不炙热,恍惚间金红英手中的挖锄变成了咖啡杯。她直起身子擦汗,还没弯下腰时就听见有人在远处大喊:“别动,别动。”
人们反而动了起来,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行三五人拿着画板,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金红英身上。他们让金红英做出各种劳作的动作,并且长时间保持。村妇们围在旁边不知所以,金红英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她在给这帮采风的画家做模特,她不想和村妇们解释。她们理解不了,也不明白为什么金红英傻站了两个小时就拿到了三百元。人人羡慕不已,并对金红英有着这样的横财表示了祝贺。
来找金红英的人越来越多,她不熟练的劳动动作和不属于山野间的特殊气质成了画家们最爱的风景。每天坚持摆上几个动作能够换取数百元的报酬,就是这样下去也挺好,金红英觉得最近的日子宽绰了许多。她能在每个午后享受着和熙的春风,她觉得自己能活在一张张洁白的画布中,活在点点洒洒的颜料中,活在每一枝神奇的排笔中。只是在休息时村妇们又远离她了,那种怜悯的目光被嫉妒取而代之。她还是一个人坐在一边,只不过这次是她们远离了她。
金红英不再提外出打工的事了,老彭也消停了不少,甚至在金红英当模特时还会给一些穿戴上的建议。好景不长,来找金红英的人越来越少。可能是天越来越热了吧,金红英这么安慰自己。一切归于平静,她还是上山劳作又当起了不太称职的山民。老彭倒是不多说什么,只要每天有烟有酒他可以不管白天黑夜,甚至连饭都不需要。
金红英在山上有时还会仰着脸去接受阳光,只是越来越炙热的阳光让她只能看一会。片刻之后她还是低头弯腰劳作,休息时自己找一片树荫呆坐,接受着不远处叽叽喳喳的议论。收工回家的时候,她也会远远地落在后面。看着一群人排着队像是蚂蚁,沿着山间的小路蜿蜒下行。人的命不也如同这山路一样吗?蜿蜒曲折,起起伏伏。
徐良就是在这天下午突然出现的,他坐着轮椅在街边等着金红英。尽管多年不见,他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金红英拘谨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是该装作不认识就此远离,还是大大方方地过去问一声好,又或者冲过去给徐良一个响亮的耳光质问他当年为什么不告而别,又为什么在自己落魄的时候突然出现。以前那个阳光帅气的徐良和现在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伴着这些想法一下冲进了金红英的大脑,像几股麻绳越缠越紧,把她缠在原地动弹不得。
徐良摇着轮椅主动和金红英打起了招呼:“好久不见。”
“我现在过得不好。”金红英咬着嘴唇,大脑一片空白。天知道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赶紧又补了一句:“好久不见。”
徐良不见怪,依旧保持着微笑:“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说着用手摆了摆空荡的裤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