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是因为什么事儿了,反正我和娄先生热热烈烈地吵了一架,然后坐下来,认认真真、冷冷静静地商讨协议离婚——如何分配财产和孩子。我们都自认为自己是理智的、大度的、肯做出牺牲的那个人——因为我们都只要孩子,不分财产。这样的话,我们根本谈不拢。
正在这时,儿子跑过来说,蚕宝宝没有桑叶(吃)了。我俩只得面面相觑,考虑着要不要再合作一把。因为之前我们每次采桑叶都是一起配合的。他爬上树折一些带叶子的桑枝扔下来,我从地上捡起,再装到塑料袋子里。
我们在两个月之前喂了一些比芝麻粒儿大不了多少的蚕宝宝,现在它们越来越大了,最大的竟然像豆虫那么大。所以食量大增,几十条蚕,每天需要吃好几把桑叶。为了采桑叶,娄先生搂着一人合抱粗的桑树蹭蹭两下就爬到了高高的树叉上,尽显英雄风采,男儿本色,虽然每次都挂彩,还装一脸无所谓。小样,别以为我不知道!
每次看他爬树,儿子、女儿都两眼放光,崇拜地跳脚欢呼。这时,儿时下午放学后,自己苦练爬树的情景,恍惚间就出现在眼前,幸福地像场梦……
但是,上次采完桑叶我曾「义正言辞」警告他,以后不准再爬树了。虽然我也不知道如果不爬树,我们怎么才能采到桑叶。但是和脑子里浮现的画面(娄先生挂伤的手臂、手掌、胸脯……)一对比,我还是说了一句智商严重掉线的话:以后谁爬树谁是狗。女儿和儿子立刻对我怒目而视,我一看情形不对,赶紧补充说:只限你爸和我。
沉默片刻后,我们一致决定,为了那几十条可怜的生命(我们基本上也把它们看做家庭成员),我们就再合作最后一次,只一次。
去采桑叶的路上,大家都不说话,大踏步地往前走。刚走出小区门口没多远,女儿跑过来叫住急急往前赶路的我,她手里捏着一片叶子问我是那种树叶,我想也没想说:桑叶。愣了一下,旋即问,哪来的?女儿说就在那边采的,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离我们十来米处,看到「隐藏」在一排紫荆树中的一棵碗口粗细的桑树,枝叶婆娑地立在那里,期间还闪烁着点点红光。我三步并两步走到近前,仔细端详着它的枝叶和果实,心中狂喜,犹如发现一座宝藏。这是一棵掩映在两棵相距不到一米的紫荆树中的小桑树,枝叶还算茂盛,柔嫩的枝条像少女轻柔纤细的手臂一样向四周张开,和两旁紫荆树的枝条交错在一起,柔嫩鲜美的树叶伸手就可摘到。只是小小的桑葚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密密麻麻的,比黄豆大不了多少,有的深绿,有的浅红,有的鲜红,有的绛红,有的青中带红,有的红中带青……我摘了几颗深红色的,放在嘴里甘甜清香的滋味立刻萦绕齿间。
以前怎么从来没发现过它呢?我每天从这里都要走好几次,走了整整十年——虽然它确实不好被发现。它是怎么来这里落脚的呢?看来不像是被刻意种植在这里的,因为马路的两边种的都是观赏的植物:紫荆啦,广玉兰啦法桐啦……显然,它是无意间在此生存的,那么是鸟儿带来的种子洒落到这里的吗?或是大风吹来的种子落在这里?不会是因为我们真的需要一棵桑树来喂养那几十条蚕,它突然出现的吧?……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诗歌里的桑树都都有着说不完的诗情画意,尤其是这棵桑树,果真就如这句唐诗所说的,秦桑低绿枝!想想当年站在桑树下思念良人的那位妇人真幸福,至少不用经常吵架。因为思念一个人,你会只想着他(她)的好,而和一个人朝夕相处却要包容他(她)的各种「不可理喻」。从像盐袋开口的大小,醋放的多少,多久洗一次澡……这些明明完全没有标准答案的小事,怎么就能吵到三观不符,人格缺陷上来的?中间经历了怎样的逻辑扭转和升级?那个古诗里曾立于桑树下,日夜思念丈夫的女子遇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呢?她的丈夫到底干嘛去了?做官吗?游学吗?戍边?还是为了生活经商,找各种活计?知道她断肠的思念吗?回来后会不会还会因为一些毫无意义的小事而吵架?……
胡思乱想之际,耳边想起一个熟悉声音:你知道这棵桑树,对吧?怪不得不让我爬树,给你,桑叶摘好了,还有,这几颗桑葚你尝尝。我似笑非笑,点头又摇头。感叹于这烟火人间的琐碎与痴情,红尘中桑树下的这种偶遇。
我们习以为常的、想厌弃的平淡,或许是我们的祖先花了几千年岁月才为我们准备好的,可以在一起的安稳。隔着时空,我向桑树下的千年前那位女子颔首、微笑,然后神遇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