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椹

                                                              桑椹

      在厦门开会培训两天,一直窝在宾馆,脚都没有挪出去过。下午会议议程终于全部结束,我婉谢了宴请,处理了会儿公务,到八点多钟一个人出去觅食。沿着施工中的镇海路,拐上青石巷,街上就慢慢热闹起来。熙熙攘攘的游客在新旧的骑楼下穿梭,店铺卖着各式厦门特产,满街飘香的各种美食更是让人垂涎。我挑了间临街小店,要了份海鲜沙茶面,美美地吃了起来。吃完起身,继续沿着思明南路、中山路一带的大街小巷乱逛,感受市井的忙碌与悠闲。

      一路上,有许多的流动商贩,他们的小三轮上摆满了芒果等当季水果,途中有个商贩看我目光盯着那些青芒,于是大声地给我讲着价钱,吆喝着说不好吃不收钱。我暗自好笑,心想不好吃我会退给你吗?再说什么叫不好吃?福建人可是真会做生意!穿过一个路口,又走进骑楼,骑楼的里面是一个现代的商场,隔着橱窗的玻璃可以看到一些二线的品牌时装,沿着橱窗走没有多远,看见一男一女两个挑担子的商贩,也许是夫妻,男的手里拿着担子站着,女的靠着橱窗蹲着。我忽然发现她面前的担子里居然有桑椹!“现在有桑椹了吗?!不是要到四月中下旬么?哦,大概南方长得早一点吧”,我心想。桑椹在我老家叫桑果,可能是它像桑树上结的果子吧!眼前的桑椹装在一个个小塑料盒子里,大大小小,乌黑紫红,每盒大概装了几十枚。“多少一盒?”,我凑上去问。“十块”“给我一盒”我递上去一张二十块钱的纸币。找零的时候,不知哪儿快步过来一个瘦高的城管,叫嚷着要他们离开。男的商贩忙不迭收拾,女商贩边摸着零钱数给我,边嘟囔着求情。还好那个城管也没有特别难为她的意思,只是叫她赶快离开。女商贩找出一个皱巴巴的小塑料袋,把桑椹用盖子盖好,装在塑料袋里递给我。我满心喜欢,好多年没有吃过桑椹了!

      桑椹大概是我的童年吃的最多的水果了,如果它算是水果的话。小时候的家乡,养蚕是最重要的经济收入来源,蚕要吃大量的桑叶。所以在村庄的周边到处都是桑田桑树,高地上、山坡上成片的桑树,水渠边、河塘边种着一陇一陇的桑树,零星的有一棵或者几颗在人家的房前屋后。我记得,妈妈一般每年养三季蚕,春蚕、夏蚕和秋蚕,所以小时候读古诗“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时候老是想不通,心想春蚕和夏蚕秋蚕一样的啊,为什么就提春蚕呢?不过春蚕的价格倒的确最贵就是了。桑叶一年长两季,春蚕吃完了,农民就会把桑树的枝条剪掉,一直剪到底部,让它重新再长出新的枝条。只有那些零星长的桑树,会长的又高又大,因为从来也不修剪,而真正的桑田,里面的桑树每年都会像剃头一样被剪个精光。蚕每年养三季,桑叶每年长两季,桑椹每年却只能结一次果。

      可以吃到桑椹的时间很短,桑椹成熟要到四月中下旬,到四月底,随着桑叶给春蚕吃光,桑椹也就没有的吃了,所以桑椹也就前前后后不超过十几天。虽然短暂,但那却是我一年中最期待的欢乐时光,中午下午下课回家,马上钻进桑田里,猫着腰,搜索着桑椹的踪迹。不是每颗树都长桑椹,事实上每块地里就那几颗桑树长,大部分的树都不长,熟悉了这个规律的我,自然是那些桑椹的常客。刚长出来的桑椹是嫩绿的,然后粉红,然后紫红,只有紫红的桑椹才好吃,粉红的太酸,嫩绿的连虫子都不会吃。如同所有果子一样,同一颗树上的桑椹也会先后成熟,但是长到好吃的桑椹,就得勤快地去看看了,不然是轮不到你吃的,即使不是给其他小朋友摘吃了,就是给采桑叶的大人吃掉,或者给那些昆虫小鸟吃掉。如果桑椹少,我会边摘边吃,但是桑椹多的话,这样吃就太慢了,通常我都是摘下放到随身的塑料袋里,等到塑料袋装的满满的,在回家的路上、上学的路上大把大把地吃,那真叫爽啊!紫红的果汁把手上染的乌黑,不小心弄上衣服,洗也洗不掉再召来妈妈的一顿骂,嘴角或者脸上没有擦干净也会成为同学们的笑话,但是不管怎样,在鲜美的桑椹面前,这些都不算什么了!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农村儿童恐怕连零食的概念都没有,更不要说水果了。村里也会少有几棵果树,春天的樱桃,夏天成熟的桃和梨,还有秋天的枣子和柿子,但在果子成熟季节,家家户户都严防死守着呢。即使你费尽心机,偷采到一两颗,那种胆战心惊以及被发现后可能遭受的那种咒骂,也会让你心生畏惧。但是桑椹不一样,村民也没有把他当成果子,不管哪家地头,都可以随便采摘,像我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司机”,采摘的时候充满喜悦感和成就感,吃起来更是毫无心理压力,我最喜欢桑椹了!

      捏着桑椹的果柄,轻轻咬下,一口一个,紫红色的的果汁弥漫舌尖齿间,酸甜酸甜,但是味道总比童年时候的桑椹还差一点。吃完桑椹,看看时间还不太晚,我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询问了一下她的身体,聊了会儿外甥女的学习。我说要带她到外面来走走,趁她现在还走得动的时候,等到以后走不动了,就更加不会出远门了,她是想跟我去玩玩,不过现在还走不开身,再过两三个月外甥女就要中考了。两三年前,她的腿会发麻,然后就走不动路了,后来到医院检查,医生说应该是腰椎压迫神经引起的。拍片检查后,拿到片子的医生惊呼,腰椎怎么都变形挤在一起了?说是要动手术。妈妈很害怕,害怕动了手术就瘫痪爬不起来了,妈妈说腰是年轻时候干农活太苦了,她说那时候养蚕,蚕长到最后一两周快成熟作茧前,特别能吃,家里面满满三间屋子爬满了都是蚕,一天要吃好几百斤桑叶。桑叶要一片一片摘下来,然后从桑田里挑回家,每次都要挑一百多斤的桑叶,如果下雨,湿漉漉的桑叶就更重,路也滑,把腰挑坏了。她说,她总记得有一次,自己家桑田的桑叶吃不够了,去外村买了桑叶挑回来,180多斤的桑叶,到家好几里地,她也不知道那时候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挑到村口天也黑了,她想放下歇歇再走,却发现再也挑不起来了。妈妈顿时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了,坐在田边就会哭,还好同村路过的一个村民帮她把这担桑叶挑回了家。她说她的腰椎就是这样弄坏的。妈妈说话的时候,我安静地听着,想着那个年代,心里有点酸酸。

      养蚕是八零年代江南农村的最主要副业收入来源,实际上的主业,种粮食基本上扣除成本和农业税所剩无几,那时候的农业税应该是以粮食代缴的。当时,我们家最多时候有十几亩地,父母每年拼死拼活,辛苦劳作,一年下来也赚不了多少钱,供家庭支出、两个小孩子读书等差不多也就没有了。所以养蚕是非粮食收入的最主要来源,但是养蚕是精细活,并且基本上是妈妈一个人的活,一年三季的蚕,每季大概一个月。特别是每季最后的十天左右,随着蚕宝宝越来越大,食量也越来越大,吃的桑叶每天都在大幅度增加。桑叶采摘用开始采茶叶那种刀一片片采,后来桑叶量大了,就用剪刀把小的桑树枝条干脆剪下来,用剪刀的时候,会特别伤手,容易手上都是水泡。蚕比较金贵,所以当地蚕农都叫蚕“蚕宝宝”,蚕对农药特别敏感,所以桑叶是不能打农药的,幼蚕吃的桑叶,甚至边上田地喷洒农药都不行,所以特别是养夏蚕、秋蚕,桑叶就会有刺毛虫,那种毛虫有毒,碰到了就会又痒又肿地痛。蚕也不能吃太湿的桑叶,如果是雨天采的,还得晾干喂,桑叶得一片片擦干,不然蚕会得病。当然收获的时候,看着从“草龙”上落下的质量上乘的蚕茧,你可以轻易从妈妈脸上看出心中的喜悦。因为收获的不止是呵护养育了一季的“蚕宝宝”,收获的也是我和我妹妹的学费,收获的更是对儿女们未来过好生活的期待!那时候妈妈的梦想就是我和妹妹可以走出农村,能够考上个中专或者技校的,然后转为“供应户”,变成供应户,离开了农村,就可以不要像她这么辛苦这么累了,她怎么累都愿意。

      有次闲聊,我问她,养蚕这么忙这么累,老爸干嘛去了?妈妈说,你爸爸那个时候开始镇上去打工,早出晚归的,基本帮不上多少忙,家里的农活和养蚕之类的就差不多都是她一个人的活。你爸爸名上做油漆工,实际也不知道他在干嘛,反正一年到头也没有看见钱回家,后来人家告诉她,那个时候你爸爱赌钱,赚的钱还不够赌输了,怎么还会有钱回家呢?她说,有一次,上午收了春蚕的蚕茧去卖,那年的蚕茧品质特别好,产量也不错,卖了两百块钱,可钱到你爸手里,当天下午这钱就被我爸输光了。我听着愣住了,无言以表,这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到她说这个事情,我无法想象她知道后的反应?不过她马上又接着说,不过她现在心满意足了,做梦都没有想到老年了可以过上这样的好日子。现在她作为“失地农民”,每个月可以领取到一千三百块的“工资”,她说她年轻时候最羡慕的就是 “供应户”每个月都能拿到几十块钱的工资。外公临终前,得知我妹妹已经考取了中专,很是欣慰地拉着她的手说 :“以后你年纪大了就不用愁了,老了的时候,女儿每个月给你五块钱,你就可以过的舒舒服服了”。她说这些的时候总是笑着,我知道她满心欢喜,我只是安静地听着。

      站在五星级酒店大大的落地窗前,灯光下的海洋泛着幽蓝的光,照不到的地方是深邃的黑,海浪轻轻的翻滚,白天忙碌穿行的游轮,都安静地停泊在港口码头,海对面的鼓浪屿上,星星点点,而岛一角郑成功的雕像早已经隐在夜幕中。 夜已经深了,躺在床上我却难以入睡,脑子里满是桑椹、桑叶、蚕宝宝、蚕茧、还有童年,看着指头上尚没有洗净的桑椹汁,轻轻闻闻似乎还能闻到桑叶的清香。我想到那位曾经在我家乡做过县令的孟郊的诗“游子身上衣,慈母手中线;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已经走的很远,未来也许会走的更远,但是不管走的多远、走到哪里,哪怕只是一枚桑椹,都可以唤起一个游子对家乡的思念、对母亲的眷恋!

3月25日,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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