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的游说沉浮:从闭门揣摩到合纵初鸣

无论是《史记》记载的“周书阴符”,还是《战国策》里的“太公阴符之谋”,其实都和苏秦的人生关系不大。不过,《史记》里倒是给出了一条线索:“期年,以出揣摩,曰:此可以说当世之君矣。”《战国策》的说法更简练:“简练以为揣摩,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流血至踵……期年,揣摩成。”这两段记载显然有共同的来源,而且都提到了一个关键词——“揣摩”。

前文提到,《鬼谷子》中有“揣”和“摩”两篇,教人如何“揣情摩意”,不仅要看清局势,还要洞察对方的心思。而我们今天看到的《鬼谷子》这本书,主要内容其实是说服术和雄辩术,属于纯粹的技术流派,并不像先秦诸子的著作那样有鲜明的政治观点和价值立场。这反倒和苏秦的人生经历非常契合。或许苏秦苦读的那本书,就是老师鬼谷子自编的教材。

苏秦当初之所以没能在老师那里学有所成,或许只是因为不够用功。但即使精通了《鬼谷子》,就能靠游说诸侯获得荣华富贵吗?当然没那么简单。

无论是翻看苏秦的各种游说言论,还是参考同时代所有的游说文字,不难发现,游说最核心的不是技巧,而是对天下地理的全面了解,以及对国际时政的准确把握。想靠闭门苦读掌握这两大要素,几乎是不可能的。

战国时期,国际局势即使算不上瞬息万变,至少也是年年不同。说客们要想用利害关系打动诸侯,必须随时更新知识,了解哪国刚刚扩张,哪国刚升级了军事装备,哪国和哪国新近结盟,甚至要知道某国的权贵和另一国的权贵之间有没有勾结。各地的气候、物产、人口、风俗,以及各位国君和达官显贵的脾气秉性,谁和谁交好,谁和谁反目,这些情报只要有一点遗漏或过时,整套游说辞令就会失效。任何一个想在游说事业上有所作为的人,都必须与国际接轨、与时代同步,建立广泛而高效的社交网络。

即使放到今天,电视上的专业时事评论员也常常会做出错误的分析和预测,这很正常。有些重要情报他们无法及时掌握,只有事后才能拿到已经成为历史档案的资料来复盘。有些档案甚至要几十年、上百年后才会解密,等到公开时,往往会让历史被重新书写。

所以,鬼谷子教授的那些话术,对苏秦的游说事业来说,充其量只是锦上添花。如果苏秦真的像《史记》和《战国策》描述的那样,花七年时间闭门苦练话术,结果只会是死路一条。话术确实可以训练,但要达到苏秦那样的高度,天赋同样不可或缺。

真正需要反复训练的,与其说是话术,不如说是那些需要不断更新的地理和时政知识。古人强调“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并把“万里路”与“万卷书”同等重要,是因为古代主流的读书人,最终目标往往是从政或管理。如果没有“万里路”的见识和经验,“万卷书”也只是纸上谈兵。即使到了司马光的时代,科举考试也绝不是靠十年寒窗苦读就能轻松通过的。

读书人想要在策论考试中取得高分,“行万里路”的经历至关重要。即便没有亲自走遍天下,也必须通过别人的讲述来补足相关知识。

让我们顺着《史记》的叙述,看看苏秦闭关修炼之后的表现。他打通任督二脉后,究竟会如何一鸣惊人?

出人意料的是,苏秦出关后的第一站,竟然是就近去游说周显王。也许那时的苏秦信心爆棚,甚至幻想自己能挑战最不可能的事——辅佐周显王,重振大周基业。然而,周显王身边的人对苏秦太熟悉了。毕竟小地方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熟悉反而容易生出轻视之心,不把苏秦当回事,自然也不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这其实很正常。别说苏秦,就连耶稣也曾在家乡遭遇冷遇,所以才有那句名言:“先知在本乡本地从来得不到尊重。”

距离不仅能产生美感,也能带来威望。正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背后的道理其实是人们对社会地位稳定的追求。大家都希望,读书时成绩不如你的同学,工作后依然被你甩在身后;希望曾经是你小弟的人,永远只是你的小弟。当你的同学或小弟变成了精英或先知,你必须有极强的心理素质和超凡的心态,才能坦然接受。最直观的例子,就是《水浒传》里晁盖必须死。

苏秦在周显王那里碰了壁,转而去游说秦惠文王。《资治通鉴》对苏秦的记载正是从这里开始。《史记》提到,苏秦极力称赞秦国“东有关河,西有汉中,南有巴蜀,北有代马,此天府也”。不过,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省略了这段话。这种夸赞方式和传统相声《地理图》里的贯口很像,都是把东西南北一一夸遍。实际上,当时汉中和巴蜀并不属于秦国,代马大概率也是赵国独有,可见这番说辞很可能是后人杜撰。令人意外的是,司马迁竟然没有察觉这一点。《史记》还记载,秦国刚刚处死商鞅,对游说之事极为排斥,结果苏秦再次碰壁。

如果苏秦能在秦国得到重用,或许能成为第二个商鞅。但机缘巧合下,他只能离开秦国,向东去赵国寻找机会。可赵国的相国并不待见他,苏秦只好转向燕国。这一系列遭遇,尽显苏秦的无奈。燕国是战国七雄中实力最弱的,苏秦本不想在此发展,可在秦国和赵国都吃了闭门羹,只能退而求其次。

苏秦游说燕文公时,依旧用东西南北的套路,夸赞燕国的种种好处,称燕国为“天府”。有意思的是,之前他游说秦惠文王时,也说秦国是“天府”。实际上,任何国家和个人都有值得夸赞的优点,称谁为“天府之国”都能说得通,还能迎合对方的自尊心。

《资治通鉴》对苏秦游说辞令的记载,正是从他游说燕文公开始的。苏秦的核心建议是燕国与赵国建交,这一建议完全基于地缘政治。燕国和赵国的地理关系,大概就相当于如今北京和河北的地理关系。

燕国之所以能太平无事,主要是因为有赵国作为地理屏障,让秦国难以轻易进攻。然而,如果赵国转而攻打燕国,形势就会极为不利。所以,燕国的核心外交策略很明确:先与赵国结盟,再在此基础上促成山东六国的大联盟。只有这样,燕国的安全才能真正得到保障。

燕文公被苏秦的游说打动,这对苏秦来说意义非凡。经历无数次失败后,他终于首次成功。这次成功为苏秦打开了局面,让他的事业一路顺遂。燕文公不仅支持苏秦,还资助他前往赵国建立外交关系。凭借燕文公代理人的身份,苏秦的话更有分量,合纵的宏伟计划即将诞生。

——出自《熊逸版资治通鉴》


苏秦的首次成功,绝不仅仅是话术上的胜利。从周王室的冷遇到秦国的拒绝,从赵国的排斥到燕国的接纳,他走过的每一步都在印证:游说的真谛,是将地理认知、时政洞察与人际智慧融为一体。鬼谷子的“揣摩”之术或许为他搭建了沟通的框架,但真正打动燕文公的,是他对燕赵地缘关系的精准分析,以及对六国生存困境的深刻理解。

这次成功就像一把钥匙,不仅为苏秦打开了通往权力舞台的大门,也揭示了纵横家的生存法则——闭门修炼的技巧终究只是基础,唯有扎根于时代的土壤,在行走与洞察中不断刷新对世界的认知,才能让游说之言更有分量、更有力量。当苏秦带着燕国的嘱托再次踏上赵国之路时,他行囊中装的,已不仅仅是话术策略,更是对天下大势的清醒判断。而这,正是合纵大业即将破土而出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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