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庚子之变前夕,三贝勒因事去往大同,恰好避过了这场灾难,在大同闻知风声后,坐立不安间,急欲返回北京,携侍从离开大同府。
过一处官道的关卡时,他被值守的官兵劝住,道是北京情形严峻,此去只是送死,于事于家无益,前后思量一番,只好返回客栈关注事态,静候其变,战乱结束后,着即打道回府。
弘亲王仔细打量着三阿哥,问道:“这几个月,你没遭什么罪吧?我听说洋人打到山西去了,那里情况如何?”
三贝勒摊开手回道:“我没什么,这不好好的嘛!洋鬼子们打到了娘子关,在那里遇到了顽强阻击,损失惨重,德国鬼子死得最多,狗日的也没再继续打,后来不久便议和了。我听说条约已经签订,就等待各处太平了,才回到北京。”顿了一下,又问:“家里呢?您和额娘跟大家都还好吧?爱兰珠和孩子们怎么样?”
爱兰珠是三贝勒的福晋,此时与几个子女还在自家屋里。
弘亲王叹一口气,说:“大体上都还好,爱兰珠跟几个小崽子都等着你回来呢。可是……”
堂内静默下来,弘亲王抬手示意蒋总管向三贝勒讲述老七和老九的遭遇。
三贝勒听罢,激动得站起来叫骂了一阵儿,被几个弟弟劝着坐下来,许久才重归平复,沉默过后,哀痛地说:“唉……七弟和九弟……相比之下,大家伙儿还都健在,真是万幸。我知道一些个王府,都灭了门了……不过,就算九弟不战亡在街上,也难逃一劫。”
弘亲王嘴巴微张,默想片刻,问道:“难逃一劫?怎么说?”
载涟回道:“洋人向太后提出,要由朝廷出面,处死载漪、载澜、载勋和朝中大臣刚毅、赵舒翘、毓贤等人。这些人可都是支持过义和团并且力主与洋人决战的,庄亲王让义和团杀了多少洋人,您应该知道……眼下,他们很快就要被太后赐死了。如果九弟还在世,以他的作为,这一关是过不了的。”
弘亲王听了,麻木的悲伤中消除了些许不甘。
五阿哥载潭说:“还是阿玛有远见,要是当初收留了义和团,即便前些日子平安度过,眼下恐怕又要遭一回罪……”
弘亲王惺惺地摇头道:“没保住老七、老九,有什么远见?”
罗良驹蹙眉忧思,弘亲王盯住他说:“那些打死的洋人,尸首虽然都抬远了,不过我总觉得还是有什么破绽。”
罗良驹瞅一眼几个阿哥,向老爷回道:“绝不会有破绽,我们做得很周密。您也许是忧劳过度,伤着神了,因此过分担忧,其实大可不必……可是,我担心如果跟九爷交过手的洋兵还活着,难保他们不会找上门来。”
屋里一片静默,众人都在紧张地思量对策。
弘亲王叹一口气,说:“来就来吧,到时候我去顶罪,倒也好,正巧我是活着不如死了舒坦……”
几个阿哥纷纷诘责阿玛的消沉,罗良驹上前两步,单膝下跪,宽慰道:“老爷,倘若真有洋人找上门来,我愿为大家赴死。只是老爷不要亏待了我家中的老母和妻儿,来世我还为老爷做牛做马。”
弘亲王扶起他,安抚道:“老爷忍心让你背罪?我还盼着你跟阿哥们多寿多福呢!”
罗良驹心中感激老爷,却说不出什么,低头退到一边。
三贝勒载涟沉吟一下,对阿玛说:“估计不会有洋人来抓人,要是有,早都来了,不要过分担心……我今天在街上看了看,京城毁成那样儿,的确出人意料,尽管死了不少洋人,但不管如何,进大门前,我的第一反应,没有感觉咱们府里有人杀了洋人,你们不说,我还不知道。洋人应该也不会胡乱怀疑。”
一屋子人听了,觉得三贝勒所言不无道理,弘亲王明显轻松下来,却仍不放心地问三阿哥:“此言当真?你可别为了宽慰大家,反倒坏了大事。”
三阿哥回道:“这事的分量,我自然清楚,真的没有那感觉。”顿了片刻,又说:“不过,洋人来搜查是免不了的,大家还是要有个准备……”
每到晴日,北京的蓝天便显出冬日的旷远与寂寥,惨淡的阳光照在一些民居的青瓦屋顶和秃树枝上,一群灵巧的雀儿飞过四合院上空,叽叽喳喳,无忧无虑,似乎美好的日子只在屋脊之上。
屋脊之下的街道上胡同里,一队又一队的清兵和民夫走上街头,抬走义和团与老百姓的尸体,胡乱地扔到驴车上,拉到城外掩埋。
各国洋兵的尸体由各自的清尸队处置,地位高的装进了棺木,存放在占用的王府里,待将来运回国。
不出数日,街上的死尸被清理一空,半个多月后,四处的碎砖烂瓦也被运走。
这一日,贩夫走卒的叫卖声传入弘王府,弘亲王听了不禁心头一热,这种声音已有半年多未曾入耳,当即叫来五阿哥,说:“备礼,随我到庆王府去一趟。”
几个月以来,弘亲王情绪难安,有时因着芝麻小事责打仆人婢女,有的阿哥偶尔撞见了,劝慰几句,却也招来斥责,只得走开。
五阿哥见阿玛心情好转,自然也感觉愉快,应了声便去准备。
马车出了胡同,弘亲王撩开车帷,望着街边。
走出几里远后,弘亲王见街边的两排民居大多仅剩两堵山墙,散乱的砖瓦覆盖了地面,那是屋顶的檩木被火烧断后坍塌所致。
一路行去,有的街道边上几乎全段如此。
他不禁感叹,自己都没有估计到洋人能破城,普通百姓更不会未卜先知,恐怕这些人家都已绝门倒户。好转不久的心情又低落下来。
“这时候你怎么敢来我这儿?”庆亲王奕劻坐在桌边问,“洋人还在秋后算账,往阎王爷的生死簿上添人呢!”
弘亲王平静地瞅他一眼,五十多年纪的爱新觉罗·奕劻一双大眼睛清澈炯亮,透着无限的智慧与洞达,大概世上再难找出另一双与之相比。
弘亲王的声音很是洪亮:“我又没有得罪洋鬼子,忌惮什么?”
庆亲王噙着烟嘴说:“前两日,那瓦德西又送来了一份单子,要太后严惩一批人。上百人呐,又有上百人会被杀的杀,关的关,流放的流放,而且是我们自己动手。”
弘亲王一怔,惊问:“都有谁?洋鬼子如何如此清楚?”
庆亲王吐一口烟,回道:“上回处死了十二个,你应该知道。这回大都是些地方官吏。要说如何清楚?洋鬼子抓了那么多关键人物,一经逼问,不都出来了吗?”
弘亲王愤然摇头,说:“我们如今竟然委屈至此……”
庆亲王咂了咂烟嘴,说:“这都是《议和大纲》里定下的,不抓那些人,洋人不撤兵。”
弘亲王哀叹一声,又问:“听传言说,还要给洋人赔四亿五千万两白银,大清的家底儿早空了,哪儿还能负担得起?”
庆亲王无奈地说:“如何偿还?办法有的是。可是不停战,洋人派的兵会更多,国家将陷入更加可怕的境地。为了停战,就必须付出诛杀忠臣、赔偿巨款、割地让权的代价。唉,天煞的洋人啊……这就是国家贫弱的代价,夜郎自大的后果,我们必须付出、必须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