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
世上只有妈妈好,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
五岁那年,我刚刚学会这首歌,尚且不知何意,母亲就一遍一遍为我解释。
只是,母亲没想到,就在那一年,这首歌的后半部分在我身上应验。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那一年,我真的像极了一根草,一根没人打理的野草。
一、突然消失的母亲
那年夏天,黄昏。
我照常在村子后面和小伙伴们玩得几乎忘了回家。平日里这个时候母亲早该在门前扯着嗓子吆喝:“牙牙哎!回家吃饭嘞——!”
但是这一天没有。
我回到家的时候,屋里没有如同往常那样亮着灯,也没有备好的饭菜。
屋里的一片昏暗和冷清让我莫名的烦躁,我赖在椅子上开始想耍脾气。这时候已经七十岁的奶奶摸索着从她的房间走出来,奶奶双目失明很多年了。
她说:“你妈去你爸那儿去了,你爸摔坏了。”
我那时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懂什么意思,心里仍旧难受地哼哼唧唧。
我不知道,这时候,在遥远的浙江,爸爸从六十多米高的山上滚落,巨大的石块纷纷随他一起砸下来。
他正在生死线上挣扎。
我更没有想到,妈妈这一去,就是整整一年。
那一年,从五岁成长到六岁,明明才一年时间,却仿佛经历了十年的人世惨淡。
妈妈离开家以后,家里只剩下双目失明的老奶奶,十四岁的大哥,十一岁的二哥还有五岁的我。
老弱病残,守在一个破屋里,用“相依为命”来形容丝毫不过分。
每天早上起床,哥哥们一个会给我穿好衣服,一个开始扫地。
尽管如此,我每天还是穿得破破烂烂、蓬头垢面地跟在哥哥身后,一步一步,歪歪达达地走过泥泞坎坷的田间小路,去上学。
放学回来,奶奶已经摸索着在屋里烧了一锅菜,却烧的一塌糊涂,大哥不得不挽起袖子重新做。
晚上睡觉跟哥哥三个人窝在一张大床上,那床是旧式的大木床,床沿跟我的肩膀一样高。于是每天晚上我都要很费力地爬上去,几乎每次都是一条腿悬在床外,一条腿紧紧勾住床沿,然后“呼哧”提一口气,翻上去。
这已经成了我的一项本领,如今长高了再看到那床,才发现床沿也不过刚刚到我大腿的位置。
二、人世几回伤往事
如果日子天天都是如此,那也没什么难过的,我依然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依然快乐。
可是有时候你不去伤害别人,不代表别人不可以伤害你。所以,你不懂世故,不代表你不会被世故所伤害。
有一天已经出嫁的堂姐来我们村子,回娘家,因为一大家子都住在一个村。
她们把摩托车停在我家门口,我惊喜地发现她们带了好多糖果和饼干。于是,我就一直眼巴巴的站在他们面前,看着她们把饼干糖果从车上卸下来,一包、两包、三包……五颜六色。
我想,她们是我的堂姐,以前走亲戚她们都会给我家带礼物,这一次一定有我的份。
可是一直等到她们把饼干糖果抱走,她们也没有看我一眼,没有跟我说一句话,更别提给我一份糖果。
就好像我们从未认识。
我就这样,被她们“遗忘了”,第一次,我知道了什么是难过。
只是那时候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后来,这种差别对待发生得渐渐多了起来,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却也习惯了。
习惯了大人给小孩分糖果时把我“漏掉”,习惯了四姑姑家炖了一只鸡却把我支开,习惯了与小伙伴们一起玩,总会成为她们首选的捉弄对象。
习惯了被忽视、被另眼看待、被捉弄。
原来,这一切,只是因为,妈妈不在家,爸爸不在家。
对大人们来说,他们对你再好,你爸妈都不知道,所以他干嘛要对你好?
家里除了一个瞎眼老太婆就是三个小孩子,他们什么也不懂。
所以那一年我家的杯子慢慢的变成了我堂哥家的,我家的电话也成了堂哥家的,妈妈托人寄回家的鞋子穿在了我堂哥儿子的脚上……
当一切成为习惯后,我就开始羡慕。
六岁,妈妈终于回家了,爸爸也捡回来一条命却已经残疾,这时候家逢巨变已经一贫如洗。
有一天和村子里的伙伴放学回家,我们原本都排着队由小队长带着慢慢走。
突然,她们几个二话不说违反纪律跑出队伍,我抬头看去,隐隐看到前面几个人推着自行车走着,一看就知道是赶集刚回来。
原来是那几个人的妈妈,她们正在边走边聊,很开心。
不知为什么,一向胆小的我也跟着她们跑起来,尽管队长在后面喊着我也假装没听到。
做这样的举动只是因为羡慕,羡慕她们在路上可以碰见自己的妈妈,可以这样大胆开心地奔向自己的妈妈。
而我,也这样期待着,我期待我的妈妈也跟那几位妈妈走在一起,然后我也要得意自豪地大声喊一句:“妈!”
但是没有,我的妈妈不在那群妈妈里面。
她们各自跑到自己妈妈的身边,开心的叫喊、撒娇。我就这样跟在她们身后,茫然,不说话。因为插进去说话没有我的份,回到队伍里也不可能。
剩下的,只有违反纪律的沉重,我后悔为什么要跟她们一起跑?结果还孤零零落在后面,我想,我身后小队伍的那些人大概都在笑话我吧。又没有我妈妈,我跑个什么劲儿?
然后小队长就义正言辞地警告我:“宁四牙!你竟敢跑出队,我会记下来告诉老师的!”
至于其他几个违反纪律的,他只字未提。所以,同样犯错,承担后果的却是我。
看吧,连孩子都懂得一个道理,柿子当然还要挑软的捏。
因为受了太多人情冷暖,我怕了。
所以有一天回家屋里没人,眼泪就一滴一滴落下来,我吓哭了,我以为妈妈又走了。
幸好妈妈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原来她是上街买东西去了,她给我买了新袜子,我一边哭,她一边给我穿,告诉我:“妈妈没有走,妈妈去给你买新袜子去了。”
现在我仍然记得,那是一双黑黄条纹相间的长筒袜。
不知为何,每每回忆起来那一年的事情,虽然记得清,却如同一个个黑白电影的镜头,灰暗、沉闷。
三、那片星空那片海
那一年的生活,尚且在哥哥们庇护之下的我都不免辛酸难过。
我难以想象,那时候的哥哥们承受的又是什么。
我只记得自己每天要跟他们一起睡觉,早上有起床气哭了他们就要慢慢哄我,他们带着我一起上学,雨雪天他们给我撑伞,摔倒了他们扶我起来,家务活都得他们干。
我记得我有很长一段时间舌头疼,每次到了傍晚就疼。
有时候跟二哥放学回家,路上二哥贪玩跟同学一起打闹,正在玩得开心,我突然喊到:“二哥,我舌头疼了。”
二哥一听马上停下玩耍,赶紧带着我回家。
回家后舌头疼得越来越厉害了,我就坐在椅子上疼得哇哇直哭。大哥和二哥毕竟也只是个孩子,都急得团团转,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然后不知道大哥从哪儿终于找到一颗糖剥好放在我嘴边说:“妹妹别哭了,你看,大哥给你找了一个糖,你把糖吃了舌头就不疼了。”
我听话地把糖含进嘴里,哭声这才慢慢停下。
其实舌头疼哪里是一颗糖能治好的呢?只不过因为我是个孩子,对于孩子而言,一颗糖过胜过一切,尤其在那个一年都吃不到几颗糖的时候。
所幸,这样的疼痛我终究熬了过来,我已经忘了是哪一天,舌头再没有疼了。
那一年灰暗的记忆太多,以至于仅有的几次明亮我依然记得清楚。
姥姥离我家不远,前后村。于是我后来几乎天天都去姥姥家,那段路一片原野,春夏秋冬,来来回回,我看着路边的青草从冒尖到翠绿再到抽芒、枯黄。
记忆里,蓝天白云下的那一片萋萋芳草依旧随风摇曳。
每次只有到了姥姥家,我才会觉得自己是被正常对待的,自己是有人疼爱的。
那时夏季夜晚,凉风习习,姥姥姥爷会端出两把椅子,我就坐在看看腿上,姥姥一边给我摇着蒲扇一边给我讲故事、讲道理或者念叨基督教的教义。
时至今日,那片深夜里的星空依旧清澈,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那么美,那么纯。
如今,姥姥姥爷都不在了,那几间小土坯房也已经成了坍圮的废墟,杂草丛生,我再也没有去过一次。
这就是最真实的人世间,你在苦难中,很多人宁愿落井下石也不愿意雪中送炭,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把雪中送炭的人叫“恩人”。
或许,我应当庆幸,庆幸有那么几个人还愿意给我温暖,庆幸这样的时光只有一年,庆幸我有奶奶、有哥哥在前面顶着,庆幸妈妈从此再也不曾离开。
因为有了这么多值得庆幸的事,所以我依然可以快乐,依然有做白日梦的能力。
终、你不提起我亦不曾忘记
时隔多年,如今我已经二十一岁了,母亲今天吃饭时莫名的又提起她离开的那一年,她和爸爸一直不能忘记这一年。
他们总说,那一年我和哥哥吃了太多苦。
母亲又说起她回家那天看到我的模样,蓬头垢面,满头虱子。
尽管已经隔了许多年,母亲却越说越多,越说越伤心。
而我的脑海中那本来已经尘封多年的记忆突然就像开闸的洪水,一涌而出,至今想起仍旧难免喉头哽咽,鼻子泛酸。
趁眼泪还没掉出来之前我还是赶紧离开。
我知道,母亲一直愧疚,愧疚于丢下我们一年。可是我更知道,她和父亲受得苦何曾比我们少?
尘埃落定之后,仍然心有戚戚。终于忍不住拿笔将这被遗落的记忆一一拾起。
或许它并不美好,但我不会否认,它是我生命中不可磨灭的一年时光,好与不好,它都在那里,不来不去。
既如此,那就放在心底,把时间碾作灰尘,将它一点点掩埋,尘封。
无所谓记住,亦所谓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