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品读《滕王阁序》,总会不由自主地思索一个问题,王勃,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少年,能一挥而就千古绝唱的奇文,惊才绝艳。
有人说:天才是横空出世,是卓尔不群。一挥而就,就是旷世名著;不假思索,就是文海奇葩;信手拈来,成就千古绝唱,字里行间充满着对天才王勃的敬佩。
“诗圣”杜甫在《戏为六绝句其二》中犀利精准的点评道:“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他认为,王杨卢骆这“初唐四杰”有如唐朝文坛的第一声春雷,为唐朝诗歌万紫千红的气象拉开了巨幕,因而,王杨卢骆如江河不废,万古流芳。
在我看来,王勃的命运如同过山车,在跌宕起伏中走完了自己短暂的一生,王勃的一生犹如一抹流星划过初唐的秋水长空,不仅在大唐闪耀着光辉,千百年来仍无法抹去。
那么,王勃,这位“初唐四杰”的首张名片,这位仅仅活了27岁的文坛天才的一生是一轴怎样的画卷?
我们以唐高宗的三次感叹来展开王勃这位文坛奇才的命运画卷。
公元650年,王勃出生于山西龙门一个典型的名门望族加神童世家的家族。家族中牛人如云:
爷爷:王通。隋末唐初的大学者,大教育家,蜀王侍读,“十五为人师”,门生遍天下,比如房玄龄、比如魏征,比如薛收;
爷爷的弟弟,王勃的叔爷爷:王绩。十一岁就名动京城的“神童仙子”,五言律诗奠基人。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野望》这首王绩的代表作在当时家喻户晓;
爷爷的哥哥,王勃的伯爷爷:王度。《古镜记》作者,开唐代传奇(灵异小说)之先河;
父亲:王福畴,饱读诗书,博学多才,“绝六艺以成能,间百行而为德。”
哥哥:王勮,天才少年,20岁就考中了进士!
王勃本人,更是将家族的优秀基因发挥到了极致,才华横溢,下笔如有神。
我们的六岁,懵懂的童年,奋力的写字,而六岁的王勃,能够写诗,“构思无滞,词情英迈,与兄才藻相类”,被父亲的好友杜易简(杜甫的伯祖父)称赞为“王氏三珠树”之一;
班固撰写的《汉书》,多用古音古字,深奥难懂,汉朝的读书人,都要借助音义注解,才能理解一二,到了贞观年间,儒学大师颜师古,综合前任注释,以毕生所学,为《汉书》审定音读,诠释意思,被天下读书人奉为圭臬,深受太宗好评,被誉为“汉书功臣”,没有想到,九岁的王勃读颜师古注释的《汉书》,在才华和独立批判精神的支撑下,一口气撰写十卷长文名为《指瑕》,“小小年纪,才冠古今”。
十岁,诵读儒家经典,饱览六经;
十二岁,跟随名医曹元学习医术,先后学习了《周易》《黄帝内经》《难经》等,对“三才六甲之事,明堂玉匮之数”有所知晓;但是,王勃思想深受自己家族儒家思想的影响,他的理想并不在于悬壶济世,而是在于匡扶天下。
十四岁,上书绛州司马,寻求仕途。
十五岁,上书宰相刘祥道,直陈政见,并表明自己积极用世的决心,被刘祥道赞赏“此神童也!”
十六岁应幽素科试及第,授朝散郎,成为朝廷最年少的命官。之后,王勃才思泉涌,笔端生花,撰《乾元殿颂》,文章绮丽,惊动圣听。唐高宗见此颂词,歌功颂德,词美义壮,乃是未及弱冠的神童所为,惊叹不已:“奇才,奇才,我大唐奇才!”王勃的文名也为之大振,与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合称“初唐四杰”,并推为首位。
史书载,王勃在行文做文章方面也十分神奇和个性,从来不挖空心思,冥思苦想,先让书童磨墨数升,备好纸张,然后开始喝酒,醉酒后盖上被子睡觉,一觉醒来,即挥毫洒墨,援笔成篇,不易一字,时人称之为“腹稿”,“腹稿”一词,即来之于此。
我们大多数人还在懵懵懂懂的年纪,王勃已经站到了人生的巅峰,俯视众生,轻轻松松赢在起跑线上。
人生得意之时,意气风发。王勃在长安送别去千里之外蜀地做官的好朋友杜少府,亲密的朋友分别总是令人伤感,“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但是王勃在离别的伤感过后,却让离别又进入新境界,《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远离分不开知己,只要同在四海之内,就是天涯海角也如同近在邻居一样,一秦一蜀又算得什么呢,我们的友谊是不受时间的限制和空间的阻隔的,是永恒的,无所不在的,在这即将分手的岔路口,不要同那小儿女一般挥泪告别啊!一洗往昔送别诗中悲苦缠绵之态,王勃高远的志向、豁达的情趣和旷达的胸怀展露无遗。
祸起《檄英王鸡文》——唐高宗二叹“歪才,歪才”
成为朝散郎没有过多久,经主考官的介绍王勃成为了沛王府的修撰,文采斐然的他深得沛王李贤的赏识。当时,李贤11岁,王侯之间特别流行斗鸡,沛王李贤和英王李显,这对相差一岁的兄弟,也成为斗鸡游戏的骨灰级粉丝。作为沛王府的修撰,为了给沛王的鸡助兴,王勃写了一篇《檄英王鸡文》,讨伐英王的斗鸡。
盖闻昴日,著名于列宿,允为阳德之所钟。
登天垂象于中孚,实惟翰音之是取。
历晦明而喔喔,大能醒我梦魂;遇风雨而胶胶,最足增人情思。
处宗窗下,乐兴纵谈;祖逖床前,时为起舞。
……
两雄不堪并立,一啄何敢自妄?
养成于栖息之时,发愤在呼号之际。
望之若木,时亦趾举而志扬;应之如神,不觉尻高而首下。
……
现在看来,《檄英王鸡》是一篇出色的咏物文章,文章用句对仗工整,而且遣词美丽,引用众多的典故,充分体现了王勃高超的文才和渊博的历史文化知识,是骈文的经典之作。才子写的名文,很快一传十,十传百的传到唐高宗手中,正触动了高宗对兄弟相争的敏感神经,读毕则怒而叹道:“歪才,歪才!二王斗鸡,王勃身为博士,不进行劝诫,反倒作檄文(古代用于征召,晓谕的政府公告或声讨、揭发罪行等的文书,也指战斗性强的批判,声讨文章),有意虚构,夸大事态,此人应立即逐出王府。”高宗皇帝认为此篇意在挑拨离间,钦命将他逐出长安。于是,王勃被逐。
他凭着自己的才情和苦心经营刚刚打通的仕途,就这样毁于一旦。
离开长安之后,王勃去了蜀州,一路游山玩水,写下了许多经典诗篇。
如“乱烟笼碧砌,飞月向南端。寂寞离亭掩,江山此夜寒。”——《江亭夜月送别》,与朋友送别后的凄凉寂寞;
如“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山中》长江好似已经滞流,在为我不停地悲伤。万里远游之人,思念着早日回归,何况是高风送秋的傍晚时分,深山重重,黄叶在漫山飘飞。一个游子,一个久客思归的凄苦心灵。
咸亨二年(671年)秋冬,王勃从蜀地返回长安参加科选。他的朋友凌季友当时为虢州司法,说虢州药物丰富,而他知医识药草,便为他在虢州谋得一个参军之职。
就在他任虢州参军期间,有个叫曹达的官奴犯罪,曹达自称是曹元的亲戚,也是王勃的仰慕者。而曹元是自己的恩师,帮曹达也是帮恩师了,王勃一时心软将罪犯藏匿起来,但后来才知道曹达是犯了重罪的官奴,又怕走漏风声,便脑子一热,直接杀人灭口,杀死了曹达,果然,很快事情暴露,王勃被投入了大牢。天才少年成了杀人犯,前后地位云泥之别,他万念俱灰,只等秋后问斩。
恰好唐高宗改元,就是更换年号,大赦天下,王勃没有被处死,只在狱中度过三年。不过《旧唐书》记载,王勃藏匿曹达一事,其实是与王勃有过节的人给王勃埋下的圈套,可见,过早进入与其年龄不相配的官场,这位才高八斗的少年并不能很好的圆融贯通,做到适应。
魂归南海——唐高宗三叹道“可惜,可惜,可惜!”
王勃因杀死官奴曹达,连累了他的父亲王福畴,王福畴从雍州司功参军被贬为交趾县令,远谪到南荒之外。这件事对王勃的打击,远远超过对自己的惩罚。王勃为人虽有放浪不羁的一面,但他立身处世的基本原则,却以儒家的礼法为标尺。王勃在《上百里昌言疏》中表达了对父亲的内疚心情:“如勃尚何言哉!辱亲可谓深矣。诚宜灰身粉骨,以谢君父……今大人上延国谴,远宰边邑。出三江而浮五湖,越东瓯而渡南海。嗟乎!此勃之罪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矣。”从中可体会到身为孝子的王勃内心强烈的羞愧和自责。
王勃出狱后,在家里停留了一年多,朝廷经过认真考虑,宣布恢复他的旧职,但他已视宦海为畏途,没有接受。上元二年(675年)的秋天,从洛阳出发沿运河南下;八月中旬,到达淮阴,又从淮阴到楚州,离开楚州,继续沿运河南下。入长江后,折向西行,到了江宁。
秋天路过洪州府(江西南昌)之时,恰逢阎都督重修了滕王阁,趁着重阳节放假,大宴宾客,要捧红自己的女婿吴子章,可是阴差阳错地让王勃留下了千古闻名的天下第一骈文《滕王阁序》和滕王阁诗,这一序一诗,是王勃对自己人生的一次深刻反思。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口自流。
滕王阁诗和滕王阁序在情感表达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借景抒怀,万物永恒,人生苦短,悲“关山难越,自己是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但仍要“不移白首之心”“不坠青云之志”,王勃的文章彻底摒弃了南北朝时期华丽而无风骨的“娘炮”文风,洋溢着盛唐风骨,字里行间投射出的是一种大国国民宽广的胸怀和精神面貌。
虽然,此时的王勃也只有二十六岁,但是他的内心早已走过了万水千山。
试想,王勃如果一直在官场青云直上,或者给皇家做御用文人,他不一定写出滕王阁序和诗中的苍凉、雄浑,他写的无非是一些歌功颂德、阿谀逢迎之类的诗词文章,在诗歌上的成就最多也就是凭借自己才气形成的形式上的漂亮。如果不是因为他体验到了更丰富的生活和情感,对于引发千百年来所有人共鸣的情感相信是不会如此细腻的表达。
大约在上元三年(676年)春夏,王勃已至交趾县令王福畴处,见到了生活窘困的父亲。不久后,王勃便踏上归途。当时正值夏季,南海风急浪高,王勃不幸溺水,惊悸而死。
上元三年(676年)冬,长安城里都传颂着脍炙人口的《滕王阁序》。一天,唐高宗也读到这篇序文,见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句,不禁拍案,惊道:“此乃千古绝唱,真天才也。”又读下文,见一首四韵八句诗,唐高宗一扫成见,连声叹道:“好诗,好诗!作了一篇长文字,还有如此好诗作出来,岂非强弩之末尚能穿七扎乎!真乃罕世之才,罕世之才!当年朕因斗鸡文逐斥了他,是朕之错也。”于是高宗问道:“现下,王勃在何处?朕要召他入朝!”太监吞吞吐吐答道:“王勃已落水而亡。”唐高宗喟然长叹,自言自语:“可惜,可惜,可惜!”
后人如此评价王勃:
胡应麟说:“王勃兴象宛然,气骨苍然,实首启盛、中妙境,五言绝亦抒写悲凉,洗尽流调,究其才力,自是唐人开山祖。”
郑振铎说:“正如太阳神万千缕的光芒还未走在东方之前,东方是先已布满了黎明女神的玫瑰色的曙光了。”称赞王勃作盛唐诗歌的黎明女神。
他只活了27年,却留给世界一千年,惊鸿一般短暂,夏花一样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