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了第一遍,晨曦还没有透过八八窗糊裱的麻纸钻入到窑洞,整个窗户黑洞洞的,窑洞外隐约已经有人走动说话的声音,引爆整个村子中狗的怒火,声嘶力竭地狂吠起来,听着人声和狗叫,住在爷爷家西窑的那两个操着外地口音的八路军快速地穿起了衣服,和住在同一屋内的爷爷打了一声招呼就离开了窑洞。今天是张海招家小儿子张贵林结婚的日子,昨天夜晚,张贵林就和八九名八路军悄悄地回了村。
各地娶亲都有一些风俗习惯,元山村的大多数村民都是从山西燕北和晋西北迁移而来,村子里的风俗都是以山西那一带的风俗为主,娶亲车必须在晌午前回村,如果村里有两家以上娶亲,谁家回来的早,谁家将来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因此习惯为俗,人们在娶亲时,不管村里有没有其他家娶亲的,都会早早地让娶亲车出发,图得是一个吉利和盼头。贵林未过门的媳妇是离元山村有十五里之远的一个村子,来回车程大约得几个时辰,因此娶亲出发会更早。
爷爷家后边不远的张海招家里,人们出出进进地为娶亲车出发做准备,两辆娶亲大车已经准备就续,第一辆车装上了轿棚,在轿棚外用红色带有黄色双喜大字和龙凤图案的缎面包裹起来,轿棚的前面挂着一块大红锦,在晨风中忽忽地舞动着如一团烈火。
天透晨光,脑包山边缘染上了淡淡的胭脂红,张家雇佣的两班鼓匠提着各自的乐器分别坐在第二辆娶亲大车的两侧,随着一阵锣鼓后,一首首乐曲在锁呐笙箫那婉转声中奏了起来,在微风中把张家的喜庆送入元山村的各个角落。在锁呐声声中,娶亲的亲戚,拿着包袱走到了第一辆车上,六声炮响后,两辆车在《迎亲曲》中离开了张家大院,每辆车的三匹红马,在赶车人的叭叭的鞭声中,欢快地扬蹄急驰,飞扬的鬃毛卷着一路的晨风。
太阳从脑包山露出了红色的大脸,村子上升腾的炊烟在村子上空慢慢地扩散,如淡蓝色的青纱把整个村子笼罩其中,红色的太阳把青纱镀上了淡红色的辉光,村子在辉光中露出了喜庆的氤氲。周边村子里张家的亲朋陆续来到了张家大院,大院中人声鼎沸,喜庆盈天,整个张家大院中窗户和门的两侧都贴上了喜庆的对联,大红色的喜字张贴在贵林的喜窑的窑头上,喜窑的门上挂着一块大红绸,把门的上部遮挡起来。两个红色的灯笼对称地挂在大院大门的两侧,映衬着大门中央那斗大的红色喜字,彰显着张家的富庶。
太阳渐渐升高,搭礼的人们不断地走入张家大院内,张家十几间窑洞的炕上都摆着红方桌,人们在代东主管的引领下进入不同的窑洞在,在方桌的周围坐了下来,相互问候,谈论着张家今天的喜事,为张家喜事帮忙的人,用条盘把一盘盘炸的焦脆金黄的油糕和用土豆、豆芽和粉条调好的凉菜端放在窑洞内的方桌上,人们兴高采烈地品尝着刚刚出锅的油炸糕,夸赞着张家的选择的好日子。糕寓意高,在元山村及周边凡红白喜事、节日、生日、起房盖屋都要炸糕,一个盼望生活节节高,一个祈盼日子步步高,一个希望家族日日高的憧憬,糕就是村里人对美好生活的一个盼头,特别是内有兵匪横行,外有日倭入侵这兵荒马乱的日子,生命如草芥一般的村民们更需要这样的一个盼头,顽强地苟活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中。
吃过了炸糕和凉菜的客人们,离开了张家大院,三人一群,五人一伙地到他们熟悉的人家中坐坐,等待着娶亲车马回来的正式结婚仪式和宴席的开始。快到晌午时,村外响起了鞭炮声,紧接着听到了锣鼓和锁呐声,人们纷纷从家里跑出来,拥到了张家大院的大门口,只见两辆大车从西边的路上飞驰而来,车后卷起的尘土向后飞扬着,跑在前面的带轿的娶亲车,轿上的红绸缎和前面挂着的那块随风飘扬的红锦如一团烈火地飞腾,马车上的锣铃有节奏地一路响来,在车老板的吁吁中,稳稳地停在张家的大门口。迎亲的人亲切地带着送亲的人走进了大院中的窑洞内,艺人们拿着乐器,急匆匆地从第二辆车上跳了下来,回到了院子里搭起的棚子内,快速地奏起了迎宾曲,大门外的马车的轿厢内,只剩下新娘一人,轿前的红锦挡住了新娘的身体,只看到红色裤腿下一双脚面带着绒球的小巧玲珑的小马靴不安的抖动着。
张家大院的大门口,一捆麦秸已经点燃,张贵林的母亲在两个女人的陪同下,端着半碗红糖来到了马车前,一个女人把轿子的红锦掀了起来,新娘子头上盖着一块带有金黄色流苏的红锦,把头遮的严严实实,只露出涂有淡淡红胭脂的小嘴。贵林的母亲将一小勺红糖喂到了新娘子的嘴里。
“甜不甜?”两个陪同的女人开玩笑地问着新娘子。
在周围人们的哄笑打闹中,新娘的小嘴吐出了一个悦耳动听的声符:“甜。”
新娘在女人的搀扶下来到了大门口,大门内张贵林的母亲拿着一个青花瓷碗,碗内盛着半碗素油,只见她用小木勺舀起一小勺黄橙橙的油脂,轻轻的洒在大门口炽热的余烬上,一股青烟在余烬上升起,接着火焰入升腾起来。张贵林母亲一边用勺子在燃烧的余烬上洒油,一边嘴里道道有词:“一勺勺,两勺勺,三年养个毛小子。”
周围的年轻人笑着起哄起来:“一勺勺,两勺勺,三年三个毛小了。”整个张家大院笑声朗朗。
结婚仪式在代东主管的主持下,拜了天地和父母后,那两个女人搀扶着新娘走进了最西边的洞房,在众人们推辍下穿着藏青色长袍的张贵林,在人们的笑声中也进入了自己的洞房。
七八个讨吃子(乞丐)走到了院内,手里举着几块法币,大声地唱了起来:
“太阳出宫红花开,家有宝斗挂银牌,壶里有酒把宾客待,一旁闪出我念喜的来……”几人讨吃子念罢喜后,代东的主事把这几个讨吃子都安排在爷爷家中吃喜宴,爷爷很熟悉元山村周围的讨吃子,他看到有三个面子很面生的讨吃子,就问起他们是哪里人,这三人说得一口地道的朔州话,日本人在朔县屠杀中国人,他们是从那里逃离来到内蒙的,来到后山,没有办法,只得以乞讨为生。爷爷听后很同情他们的遭遇。
一直到太阳落山,张家的婚宴才结束,爷爷家的那些讨吃子也离开了,张家除了远处的亲戚外,近处的亲朋都已回去了。
爷爷没有早睡,全家人还等着那两个参加贵林婚礼的八路军,直到很晚,张家派人告诉了爷爷,那些参加婚礼的八路军和新郞张贵林都离开了元山村。原来在天黑后,一个骑马的人来到了张家,驻守在陶林的日伪军乘汽车向后大滩开来,部队通知他们迅速归队。这样,张贵林只得离开新婚的妻子,回到了部队。
大约半夜时分,隆隆的马达声惊醒了整个村子的村民,村子闪烁着耀眼的灯光,跑到村外的村民都被村外的日本人堵了回来,村民们被日本人驱赶集中在张家那宽阔的麦场上,麦场周边站着一队拿枪的日伪军,几辆汽车上还架着枪,张家堆放在麦场上的秸草被日伪军点燃了,腾腾大火冲天而起,剧烈的燃烧发出叭叭的响声,烟火直冲云霄,把元山村照的一片通红,站在场中的村民被烟火烤得不断后退,直到日本人用枪指着才停了下来。一会,张家和他家亲戚几十口人被日本人押到场内,新媳红绸上衣撕开大大的口子、披头散发、脸色青白地随着人群踉跄地走进打麦场。突然人群中走出三个讨吃子,那是三个自称是朔州人的讨吃子,这三个人出现让爷爷大吃一惊,三人仔细地盘查着张家人,从中寻找隐藏在人群中的八路军,但让他们很失望,八路军根本不在人群中,他们又让伪军重新搜了一遍村子,也没有发现八路军,气急败坏的日伪军将张家张海招和他的两个儿子绑在了汽车上,用枪托击打着父子三人,鲜血从他们的头上流下,在火光冲天的打麦场中,显得那样的恐怖。几个伪军把燃烧的秸草从张家窑洞的窗口投入,浓烟带着暗红色的火舌舔食着窑洞内的窗户和木门,大门口晃晃悠悠的两个灯笼被一个伪军砸了下来,轻飘飘直落在大门口,灯笼内的油烛冒着浓烟燃了起来,两侧的大红对联被熏黑了一大半,看着张家完全被烈焰吞噬,日本人才气汹汹地上了汽车,押着张家父子三人离开了元山村。
村民们帮着张家人扑灭了还在燃烧的火焰,张家大院中,十多个窑洞门窗口像怪兽一般地张着黑黢黢的大口,断壁残垣中余烬冒着袅袅青烟,满院的狼藉,失去了往日生机,佛仿进入了死地,一片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