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九章    对抗苦难

一晃几年过去，玉兰的几个孩子慢慢长大。她家的日子穷困潦倒，也只能勉强糊口。艰苦的日子压弯了她原本挺拔的腰身，乌黑亮丽的头发也夹杂上银丝，额头上也爬上细细的皱纹——她竟然未老先衰了。她的那条残腿开始出新毛病，每到阴雨天疼得钻心，关节肿胀，几乎不能弯曲。她不知道自己患上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和膝关节积液，半月板已经磨损到几乎不能用了。她怕孩子们看见她有多么痛苦，在他们面前强装欢颜，背后一个人躲着偷偷哭泣。她在黑夜里拥抱自己枯瘦的身子，抚摸着越来越肿胀变形的膝盖，回眸半生的沧桑，觉得生活的压力像泰山一样沉重，压得她喘不上气来。对于一个重度残疾人，活着已经是对她巨大的挑战，她哪里有精力和体力对抗命运的无常呢？

最大的女儿已经九岁，老二也七岁了。她看见村里像她们这么大的孩子都背上书包去上学了，她才蓦然警觉到自己的孩子也该上学了。但学费从哪里来？少了两个最大的孩子帮忙干活，这个家怎么办呢？她眼泪汪汪看着孩子们，心里的苦楚无法言说。但她还是在吃饭时把孩子们聚在一起，开了一个特殊的家庭会议。她的手语加上比划，还有偶尔冒出来的几个字组成了她的语言。但孩子们能懂得她要表达什么。对于他们的妈妈，他们除了体恤，只余怜悯。

她比划着说：“老大和老二该上学了，但我没有钱供，我就问问你们：要不要去上学？如果去上学，学费怎么办？家里的活怎么办？如果有办法，我们能克服的话，你俩也去上学吧。”

老大老二已经懂事了，尽管她们非常渴望有读书的机会，但母亲的难处她们也知道，家庭的困难就明晃晃摆在眼前。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生活的苦难与艰辛，她们已经过早地体会到了，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她们都经历过了。要不是独眼龙明里暗里帮着种地，在村里帮助她们抵挡来自各方的恶意欺负，她们连穿衣吃饭和人身安全都成问题。在独眼龙的帮助下，她们现在能勉强吃饱，基本有衣服穿，独眼龙帮她们家耕种、管理和收割，但平常的拔草、锄苗等日常琐碎活还要她们娘儿几个干。为了增加收入，她们在家喂猪，养羊，喂鸡鸭鹅和小兔子。小孩子会走路就学会了干活。但这些只能换些针头线脑的零花钱，要说书费学费的就没有一点余钱来交。所以没有什么可选择的，她们只有一条路可选 ——选择不上学！

当孩子们比划着给玉兰说：“我们不上学”时，玉兰又欣慰又心酸。她知道她们喜欢上学，也应该上学。如果她们的爸爸不上学，哪能能成为村里出类拔萃的人物呢？洪江平常就喜欢舞文弄墨，过年时的对联，红白喜事的门联，全村人都请他来写。如果她不能让他的女儿们学习写字，就是到了阴曹地府，洪江也会怪罪她！

她心里矛盾又纠结，直到独眼龙来找她谈这件事时，她才下定决心让孩子去上学。独眼龙是怎么知道的呢？他从来没上过学，也没有孩子，当然也不关心孩子上学的事。因为他听到大队喇叭中宣告适龄儿童上学率，五勺子点名批评几个适龄儿童家长没送孩子上学的，其中就点名批评了玉兰家老大和老二。他这才知道这俩孩子应该上学了。玉兰家情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连饭几乎都吃不饱，哪有闲钱交学费？但他思前想后，想到因为洪江识文断字，在生活上，思想意识上都比自己强。虽然他照顾玉兰家无名无份的，他也不要求名分，像他这种草莽一样的人，还在乎什么呢？有什么好在乎的？他只希望默默替玉兰抵挡一些人世的风雨，也算他尽到了做洪江好哥们的义务和责任。所以，大队喇叭刚广播完，他就匆匆跑到玉兰家，动员她把两个大些的孩子送到学堂去。

玉兰心里正六神无主呢，她得到独眼龙的支持，心里一边欣慰，一边有些犯难。她打着手势说：“可，我，家，没钱，啊！”

独眼龙笑着说：“难道咱村上学的人家都有钱吗？还是让上吧，多少认识几个字也比文盲强。等我们交不上学费了，就不让上了。”

玉兰看他打着手势，艰难地和她表达，她很感动。本来她就犹豫着要让她们上学的，所以独眼龙一劝，她就同意了。独眼龙打着手势说：“我手里还有两个钱，孩子如果交学费就找我拿。”这个手势把玉兰感动得泪水涟涟。

玉兰连夜把自己结婚的旧红袄面剪了，做了两个布书包。家里就这块布还囫囵，做书包也没补丁，老大老二都很高兴。第二天，两个孩子欢天喜地地去上学了。老师是民办教师，边种地边教孩子识字。老师姓朱，在村中属大姓，平时就看不起穷人。他一看见玉兰家的两个孩子赤脚拉耙地去上学，非常不高兴。他生气地说：“你哑巴娘咋想的？有钱交学费吗？别上不三天学又跑了，还是回家看孩子去吧。”

他一边说，一边讥讽地歪嘴笑。受此冷遇，老二当场掉了眼泪。老大比她大两岁，心眼多，她大声说：“我家有钱交学费！”

朱老师一看这丫头怪倔强，生气地赶她们走，阴阳怪气地说：“我们学校庙小，装不下你们这两座大佛。你们还是走吧，爱去哪里发财去哪里发财！”边说边用手推她们。老二个子瘦小，一下立脚不稳，一个踉跄，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还是老大眼疾手快，麻利地抓住妹妹的衣服，才没把她摔倒。老大心里很委屈，低声乞求着：“老师，让我们上学吧，我们一定考第一第二的。”

“哈哈，”朱老师笑起来，“吹牛谁不会？那我考考你们十以内的加减法，谁会做谁留下。答错的就滚蛋！”

没等两个孩子回答，他胡乱指着二妮说：“一加六等于几？”他又对老大瞪眼，“你不许告诉她答案！”

没想到老二虽然紧张，还是悄悄伸出一根手指，然后又伸出六根，一根根数起来，你还别说，她竟然回答正确。朱老师又连续考了她几道题，还不让数手指头，二妮快速在心里数手指头，也都答对了。朱老师默默点头。他又考了大妮，大妮更聪明，不但声音洪亮像钢炮，而且回答非常快而准。教室里的学生们都震惊了：他们都上了半个多月的学了，好多学生连十以内的加减法都不会呢。

朱老师对她们两个很满意，果然虎父无犬子，洪江的两个闺女像他本人一样聪明。但他还是担心玉兰交不上学费书费，半道上让孩子辍学了，他落一场空。他慢悠悠道：“你们最好回家，让你们娘找个人做担保，否则学习好有啥用？半道上辍学了，我白赚个瞎忙活！”

两个孩子无奈，只好回家把老师的意思转告她。她叹着气，无奈地去了独眼龙家，想求他给做担保。正巧独眼龙不在家，月亮听明白了她的来意，心里酸溜溜的。本来自己男人和玉兰也没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相反的他给玉兰家帮忙时要么带着她，要么早请示晚汇报，他也极少很玉兰照面。她对男人很放心，但对于帮助玉兰，她心里还是不太好受。她比划着对玉兰说：“知道了。你，回家吧！”

玉兰闷闷不乐地回了家。她以为月亮不会告诉独眼龙呢，没想到第二天，独眼龙带上钱，叫上两个孩子去学校了，她才高兴起来。朱老师一看见他来学校，心里满是讥讽，但表面上还是做出一副热情的嘴脸。他满脸堆笑地说：“哎呀大叔，您老还亲自来啊？”独眼龙大喇喇道：“我不亲自来不行啊，听说你们学校改制度了，上他妈学还要他妈的担保？”

朱老师涨红了脸，尴尬地磕磕巴巴说：“看您说的！我不是担心她们半路辍学吗？”

独眼龙讥诮地指着教室里的小孩说：“你能担保这些孩子半路不辍学？他们都有担保人？”

朱老师被呛，脸红脖子粗，但却哑口无言。独眼龙瞪了他一眼道：“别他妈的怕她们家没钱。钱有！我现在就把今年的学费书本费都交清喽。”

被他凶了一顿，朱老师老老实实把大妮二妮都收下了。没想到两个孩子都聪明又听话，学习成绩很好。到期末俩孩子还在全乡考了第一和第二，这下把整个乡镇都震惊了。到她们小学升初中时，家里其他孩子也陆陆续续上了学，让人惊喜的是，玉兰家孩子个个成绩都很好。大妮二妮的成绩竟然进了全县联考前十名。这可是他们乡镇本年轰动一时的大事件，连镇长都惊动了。他亲自给玉兰家送去“五好家庭”的荣誉证书，还把公职人员捐赠的一千元钱送到玉兰家。孩子们到哪里上学，老师们一打听出是哑巴玉兰的孩子都热烈欢迎。她家的孩子聪明，听话，学习成绩还好，老师教着省心。

玉兰家尽管越来越穷，但看到孩子们的进步，她还是很高兴。唯一遗憾的是，她的左腿差不多全废了。现在她每走一步都疼得扎心，更多的时候只能卧床休息。饭能勉强做，但体力活却不能再干了。她几乎愁死了，孩子们上学特别优秀，最大的孩子才上初中，如果辍学了，孩子和自己的心血都白费了。她艰难地做着抉择：今后的路该怎么走下去呢？她愁得夜夜睡不着。

独眼龙发现了她的病，倾家荡产地凑齐了一大笔钱，不顾她的反对，给她做了手术，但后期疗养却没钱了。手术后不久她就坚决出院，独眼龙让月亮照顾她，帮着给孩子做饭。两家人走得更近了，应了老辈人说的话“穷帮穷，富帮富”，他们两家结对子对抗着人生的风雨。

玉兰打着手势说：“我，怎么，回报你？”

独眼龙笑着跟她开玩笑说：“我没孩子，你送我一个呗？”

玉兰坐在床上笑着，打着手势说：“送，舍不得。孝顺你吧？你当他们干爹？”

独眼龙和月亮都笑，点着头说：“好，我们，干爹，干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