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起戏曲，文辞典丽莫若《牡丹亭》，悲壮摧心莫若《赵氏孤儿》，离奇诡谲又有《倩女离魂》。寻常听戏的，总能拈一两句在喉间转几圈，捏着兰花指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有些唱词，没有唐诗宋词的优雅底蕴，没有燕山楚水的清澈辽阔，却可霎时间入眼入心。如山中红萼，长于深涧，稍一低首，暗香盈袖。
1.水上鸳鸯，云中翡翠，日夜相从，生死无悔。引喻山河，指诚日月，生则同衾，死则共穴。 ――《紫钗记》
此乃陇西才子李益与霍小玉的盟心之句。一个是冠盖京华的少年，一个是素心自持的名妓。初相逢，两情相悦，以紫玉燕钗定情。中间亦有过误会、分离、相思。李益写“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如此挚诚平实之句，最为动人。后幸得黄衫客英雄侠义，理清个中曲折，全了姻缘。每每读到“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一句，总生喟叹，世间如此，又有几人？
同行之人，纵步履一致，亦免不了一前一后。不是那大雁，可触碑而尽，画地为庚帖，霜雪为青冢。但请记得，我们曾毫无预兆地相遇，毫无防备地相爱，毫无芥蒂地老去。如那李益一句：“日夜相从，生死无悔。”亦总想起童战那句：风雨不离，盛衰不弃。千秋百炼，永世缠绵。
2.我都知道野花即是野花，公子既是公子。但野花并无伤人之刺，公子你，你却有碎玉之刑啊…… ――《西楼错梦》
这出《西楼错梦》，辞藻典雅非常，只故事情节不甚喜爱。名妓穆素徽与才子于叔夜私定终身，后素徽只寄信时误投白纸一张，于叔夜生疑，后梦中素徽薄冷相待，醒来他便笃定她芳心已尽，下了个“千古薄情是野花”的论断。
后于叔夜一心求取功名，博了个状元头衔。素徽欢喜去寻，他却说尽刻薄之语。他说：“今日就是我簪花之日，又是我迎娶之期，花魁有余暇，你莫却我一杯之请呀。”他又说：“野花就是野花。”又是新婚，又是讥讽，如何不令人肝肠寸断？
素徽步履踉跄，哽咽道：“我都知道野花即是野花，公子既是公子。但野花并无伤人之刺，公子你，你却有碎玉之刑啊…… ”这句话甫唱出，心肠如何不曲？碎玉之刑，怎样的心灰意冷才可说出这四个字？
若自始至终坚守的爱情，脆弱到连一纸空文、虚无梦境便可轻轻折断，他又以讥讽相对、另娶娇妻，纵旁人豪情相助，自己心下不会生了薄茧？破镜重圆，圆是圆了，裂缝尚在。
3.丫鬟：（白）这乱哄哄的年头，咱们醒着都不舒坦，只好作梦吧！
张氏：（白）做梦么？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丫鬟掌灯。 ――《春闺梦》
《春闺梦》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为创作基础，讲的是夫妻新婚，丈夫被强行拉去从军。后妻子日夜思念，梦见丈夫归来，春宵帐暖。却原来，梦里人早已血溅沙场、马革裹尸。沁着血痕的故事，战乱年代，流离失所，生灵涂炭。醒着惘然，梦中纵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初听这段对话，沉思良久，心绪难平。想起屈原“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又有苏轼一句“自子之逝今千载兮，世愈狭而难存。贤者畏讥而改度兮，随俗变化斫方以为圆。”世事更迭，虑叹变慹，姚佚启态，改变的从来都不是本质，只是表象。
4.林妹妹啊，自从居住大观园，几年来你是心头愁结解不开。落花满地令你惊，冷雨敲窗你病未眠。你怕那人世上风刀和霜剑，到如今它果然逼你丧九泉。 ――《红楼梦》
说起越剧《红楼梦》，《问紫娟》一出更催人泪下，不忍写，亦不忍时常翻出来听。想那红锦绿绸的大观园，不过徒有其表，大厦将倾。其中的人，各怀心思，却有些痴人，太过率性。
这段唱出来，便知道偌大宅院，真正懂她黛玉的，不过那混世魔王一人。她懂他厌弃仕途，以功名换箬笠。他懂她心内悲愁、相思血泪。在欢愉的晚会上，宝玉击箸为歌：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5.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 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 敌血飞溅石榴裙。 有生之日责当尽， 寸土怎能属他人！ 番王小丑何足论， 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穆桂英挂帅》
第一次听这句，生生落下泪来。宋王宠信奸佞，朝纲败坏，杨家被抛诸脑后。只有那战事告急，才想起杨家来，却只剩一门孤弱。宋王腆着脸请寇准去求，杨家女当仁不让，接过帅印视死如归。
这一番慷慨陈词，世间几人比得？想那钱谦益，有以身殉国的念头，却在投水时反了悔，只道河水太凉。日军侵华之时，焚书、禁言，用尽手段断国人志气。他们鼓励戏班子，以为其可玩物丧志，加速侵华。殊不知，历来文墨传世之人，哪一个不是傲骨仁杰？那帮张狂宵小，简直是管窥蠡测！那时，许多戏班子唱《穆桂英挂帅》，一句“有生之日责当尽， 寸土怎能属他人！ 番王小丑何足论， 我一剑能挡百万兵”还不够唤醒麻木沉沦的灵魂么？
6.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 《锁麟囊》
唱词之中，最爱这一句。《锁麟囊》讲的是富家小姐薛湘灵路遇贫苦女子赵守贞，以锁麟囊相赠，解其困顿。后薛湘灵一朝落魄，赵守贞嫁得员外，因锁麟囊相认，薛摆脱困境的故事。
无甚新意的故事，而薛湘灵落魄后，转为奴婢的心理活动与反思极为精彩。居安思危，再普通不过的成语，真正做到者不过寥寥。一如死亡，总要到有人突然故去，才会开始思索。而恰恰是，越向内观照死亡，人生方能越从容。
世事云波诡谲，唯一恒常的只是无常。愿舍我执，这是一切痛苦的根源。愿舍我爱，这是一切冷漠的根源。索甲仁波切说：“把喜悦捆绑在自己身上的人， 反而毁灭了长着翅膀的生命； 当喜悦飞去吻别它的人， 将活在永恒的朝阳之中。”
一朵花也有风霜雨雪的痕迹，一方砖也有四海列国的遗迹，一条河也有千秋万代的沉淀，一句话、一折戏，如何又不能包罗万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