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秦日记
藏六/文
战国末年，一个刀光剑影的时代。帝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帝王梦里埋葬多少白骨和哭泣的灵魂？
一个刺客，一场关乎天下命运的刺杀，可以阻挡天下一统的历史洪流吗？
——序言
秦王日记
一
我自十三岁即位以来，日夜思考的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统一六国。
这是我的梦想，是我毕生的追求。它在我的努力下一步步向我靠近。
六合一统，虎视诸侯，是何等慷慨豪壮！我仿佛看见我站在高台上，宽大的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六国诸侯匍匐在我的脚下。七国将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秦。
我的心忍不住笑了一声，一声豪壮的笑！
当然除了我没人听见，因为这是王的孤独的笑。
二
近日，王翦上奏，说他已带领军队攻入赵都邯郸，俘虏赵王，掠地千里，珍宝美姬不可胜数。现在，他带军已至燕南界。
我捧着竹简，漆黑的瞳仁掠过一丝狡黠的亮光。但只有一瞬，便如闪电熄灭在黑色的深渊。
赵国，这个拥有几十万军队的国家，这个文有蔺相如，武有廉颇、李牧的国家，这个一直是我眼中钉的国家，竟在我面前如玻璃般破碎。
我用黑笔在赵都邯郸打了一个黑叉。那么，下一个会是谁呢？
三
昨日，中庶子蒙嘉向我禀报燕国派使者朝见，要献叛将樊於期的头颅和燕督亢的地图，以表燕国对秦国的忠心。
我不禁冷笑一声，燕国还算识相！反正它早晚是我彀中鱼！
我端坐在咸阳宫，心中竟有一份志得意满。弱国来朝，这不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吗？
我用厚重的嗓音下令传燕国使者。很快，两位黑衣的燕国使者捧着两个木匣走上殿来。一前一后，一高一矮。前面的黑衣使者高大健壮，有三分雄伟之姿，一双眼睛透出惊人的深沉和冷静。我感觉有一把冰刀滑过我的心脏，留下肃杀的阴冷。但我并未在意，因为我看到了樊於期的头颅，快感淹没了我的理智。我最憎恶的便是背叛我的人，看到背叛我的人死在面前，心中自然痛快！后面的那位随从个子虽小，却长得很结实。但我只瞥了他一眼，他便牙齿打颤，脸色发青，全身发抖。
群臣议论纷纷，吵得如同闹市。我也不禁感到疑虑。
高个子使者回头一笑，上前拜倒，说：“大王，臣是燕国使者荆轲，这是我的随从秦舞阳。他是北方的乡野村夫，没见过世面，请大王不要见怪！”
我冷冷一笑。荆轲，好冷的名字！
我丢下抖如筛糠的秦舞阳，说：“取舞阳所持地图！“
荆轲从木匣中取出地图，铺在案前。卷轴缓缓打开，打开的是燕国的山河。地图上的文字和图案变成肥沃的土地和险要的关隘，在我面前升起。
突然，我一个激灵，从幻梦中醒来。这是燕国的命脉，燕国岂会拱手相送？
一道白光晃花了我的眼，接着便觉一条白蛇向我吐出毒芯。我想起未成的霸业，足下气力陡升，向后奋力一跃，锋利的匕首划破我左袖。我额头冷汗直冒，仿佛身体被割出一道伤痕。
他没有放过他的猎物，我只有绕着柱子奔走。背上的长剑在关键时刻竟然拔不出来，反倒成为逃命的负累。眼看荆轲就要追上我了，身旁的侍医夏无且用药囊掷向荆轲。荆轲倒下了。我趁机负剑在背，拔出锋利的长剑。青锋一抖，血液便从他的左腿流出，像一条红色的小蛇，爬满他的断腿。血染红他的衣服，染红身下的青石砖，染红他的瞳孔。
他右手一抖，一把寒光若雪的匕首径直向我飞来。他像一个射雕者，匕首是他的箭，而我就是那只雕。
我知道我逃不掉，没有人能逃掉，荆轲也不能。
我闭上双眼，别了，我的帝王梦！
一滴浊泪，夹杂着绝望与遗憾，破空而下。
啪！
泪水与寒光一吻，匕首画了一道月牙状的的弧，射入我身后的桐柱。那一瞬，发梢轻颤，七发齐断。
断发如落叶轻跌肩头。
我知道他不能活着，我已经不能控制手中的剑，它现在由愤怒驾驭。
荆轲死了，死在我的剑下。但也许应该是我死在他的剑下。
四
荆轲死了，太子丹死了，高渐离死了。他们都死了。想杀我的人和我想杀的人都死了。
我打开一个玉匣，看着里面躺着的七根断发，想着那把转弯的匕首。
如果六国是六根断发，那么，第七根是谁的呢？
荆轲日记
一
我是一条鱼，一条等待贤主垂钓的鱼。直到我遇见我的垂钓者——太子丹。
战国四公子已成历史的灰烬。如果说当世还有秉承四公子礼贤下士遗风的人，那么只有一个人，就是太子丹。太子丹并没有一眼把我挑出来，我的伯乐是燕国名士田光先生。
自打我向卫元君陈述我的治国蓝图被拒绝，我便离开卫国，漂泊他国。
我遇到了呵斥我的盖聂、鲁勾践，也遇到了我的好朋友狗屠、高渐离。接着便遇到了田光先生。我们相谈甚欢，共议国事。先生虽在江湖，但仍心忧宗庙，这令我对先生敬佩不已。他认为我对天下大事的分析很有见地，认定我不是池中之鱼。
二
近日，先生整日忧心忡忡，起卧不安。我当然知道先生是因为燕国严峻的形势而着急。先生曾说“有天下之志，必明天下之势”，我牢记在心。闲居先生舍下虽已一年有余，但我一直关注着各国的动向。
近日，燕国南郊的赵国，三个月便被秦国灭掉。论人口、财力、兵力，赵国都远胜燕国。唇亡齿寒，失去赵国的屏障，燕国岂可保全？
昨天，太子亲自接田先生到东宫。我不禁想起当年魏公子信陵君驾车虚左迎接贤士侯赢的佳话。
晚上，先生召见我，面色凝重如铜。我预感到有大事要降临到我身上。
先生说：“我与阁下乃忘年之交，这已经是燕人皆知。太子只听闻我年轻力壮时才华过人，却不知岁月不饶人，我已是残灯朽木。但阁下的才智远胜于我，正值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我向太子举荐你，希望你可以为燕国效力！”
先生之言，我岂可推辞，答道：“在下一定听从先生教导。”
先生慨然长叹：“我听说‘长者不使人疑’。现在太子告诉我不要泄露秘密，这是太子不信任我的品行啊！”先生老泪纵横，那是士人受辱悲愤的泪！
“希望你可以告诉太子，田光已死，不虞泄密!”
我心中一惊，急欲上前，可一切都已经晚了。
我只看见殷红的血染红他苍老的胡须。
我心中的悲伤化作可怕的沉默，感激、悔恨、悲伤、痛惜、无奈全都钻入心胸。我的心被一座灰色的大山压住，不能呼吸。
太子知道先生的死讯，自是哭得天昏地暗、声泪俱下。
不久，我便被太子封为上卿。我知道有一天我会这样。可不曾料想这条道路竟要由伯乐的血来铺就！
四
玉盘的珍馐早已冰冷，青壶的佳酿还未开封，闺中的美姬无聊闲坐。我心中的忧愁如窗外的阴云，奔涌翻腾，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这种醉生梦死的日子岂是一位国士的追求？高敞华丽的章台宫，是一座愁城，囚禁着郁闷的我。
我向太子献三条计策。上策合纵，联关东诸国，共拒强秦；中策坚守，守长城之险，离间秦国；下策刺秦，凭匹夫之力，流血五步。
太子听到上策和中策，只是微笑点头，不置可否。但当我提到“刺秦”，他的目光如火焰般燃烧，炽热而兴奋。
我的心却跌入万丈深渊，漆黑冰冷的深渊。太子要的是专诸聂政，而非苏秦乐毅。我的国士梦，像流星划过，没有留下痕迹。
于是，我踏上了刺秦路，一条注定的不归路。
五
易水河畔。
寒冷的易水透出无尽的忧郁与深沉，像位无言的智者，看着一个滑稽的悲剧，又像一个忠实的听众，只是看着别人的演出，不妄加评论。
白衣冠的太子和宾客为我送行。我觉得这不是送行，而是送葬！
黑色的水，白色的衣，描绘着一幅凄厉的素描。
渐离击筑，低沉的筑音像一只只伤心的黑蝴蝶，停在每个人的发梢。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胸中的无奈与激愤化作两句豪歌。
忽而，筑音变得高亢昂扬，我仿佛听到万马奔腾的蹄声，听到刀戟碰撞的声音，听到一声凄厉的马嘶。一声绝望的马嘶！壮士发尽上指冠，一双双愤怒的瞳孔朝着咸阳望去。
我乘上马车，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纷飞的黄土湮没了冷峭的背影。
六
今天，一切都要结束。
肃穆的咸阳宫散发出坟墓独有的死亡的气息。大臣列队整齐，犹如木偶泥塑。
我走上殿去，身边是十三岁便杀人的秦舞阳。我觉得我每走一步，都是向死亡靠近一步。终于，我看见了我的刺杀对象——秦王嬴政。
他穿着宽大的王袍，一双阴沉的眼睛透出无尽的威严。目光里有狼的凶残、鹰的犀利、狐狸的狡猾。
我铺开地图，卷轴打开的是燕督亢的地图。我不去看发抖的秦舞阳，只关注阴笑的嬴政。他是不是在想着一统六国呢？
我想起盖聂、鲁勾践的蔑视的眼神，我想起田先生自刎时的话，我想起太子的重托。这一刀，我无论如何要刺出去。
刺客的手是不能抖的，可是，我的手分明在发抖。
这一刀没有刺中他的心脏，只割断一只衣袖。我追着他跑，绕着柱子进行猎杀。我知道我杀不了他，可是我必须杀他。我没有看到一只药囊飞来，直到我被砸晕在地。当我要站起的时候，他停住了，手里多了一把长剑。
我听到剑劈开空气的声音。接着我左腿一痛，身子便倒了下去。
我抽出匕首，一把徐夫人用毒药淬炼的匕首，削铁如泥，见血封喉。右手一抖，匕首破空而去，若天外流星。流星的速度，千钧的力量，目标是嬴政的眉心，那个凝成川岳的眉心。这是毒蛇最后的反噬，是最厉害也最无奈的一招。
我看到了秦王眼中的恐惧，像一个惊恐的孩子。但只一秒，惊恐变成绝望。他闭上双眼，闭上那双深沉的眸子。
他在想什么呢？他不会想山珍海味的香滑可口，不会想赵郑美姬的颦首蛾眉，不会想楼宇华车的宽敞舒适。他想的也许是未就的霸业，是一统六国的梦想，是秦国的万世基业，是心中的万里长城。
一滴浊泪跌落，夹杂着绝望与悲哀。
我不禁茫然，自己究竟是千古英雄还是万世罪人？
我想起战场的嶙嶙白骨，想起百姓的水深火热，想起天下的命运。
战争!战争!战争!!!
我的心一抖，匕首画了一道弯弯的弧，射入秦王身后的桐柱。我看见他发梢跌落七根断发。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我安静地离开，带着一抹世人难以理解的微笑。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后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