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桌上有个小小的、木质的相框，照片中16岁的少女，浅绿色的发带，浅绿色的连衣裙，浅绿色的帆布鞋，甜蜜的笑容，浑身的青春气息，秀美的容貌，并不因照片陈旧发黄而失色。

      44岁的英穿着褪色的睡衣，翘着脚歪在床头， 手里拿着一本相册，被她从相册里拿出来打开的那一页，是一张同样陈旧发黄的照片，23岁的她，笑容比16岁更甜蜜，更妩媚动人，洋溢着新婚的幸福，身边是同样笑得灿烂的新郎卞，他穿一身红色西装，比平时更精神和英俊，她穿的不是婚纱，是一套红色的中式裙装，头上戴着红色的花，耳环也是红色的，脚上是红色的高跟鞋，为的是图个吉利，她也觉得这样比穿婚纱更漂亮。

    但这样真的能带来吉利吗？英苦笑一下，盯着结婚照看了又看，陷入回忆中，在她和卞结婚二十年的纪念日那天……

    “哇，这不是我们以前谈恋爱时经常来的地方吗？”英跟卞走进店，惊喜地叫着。

    卞笑得很僵硬，“哦……你还记得啊。”

    英只顾怀旧，打量着四周的陈设，没有留意卞的表情变化，“当然记得啊！哇，这里现在装修得好新好漂亮!好像店也比以前大了，不错不错!”

    卞点了恋爱时经常点的干炒牛河、砂锅粥、清补凉，看着英乐呵呵地拿起筷子:“不知道味道比以前怎么样？”他不说话，点燃一根烟。

    英先给他装好一小碟炒牛河和一小碗砂锅粥，“吃啊，你以前最喜欢吃这里的炒牛河了，一个星期不来吃都不舒服。”

    卞不说话，光抽烟。

    英觉得没意思，兴奋的情绪开始减弱，但又不想在结婚纪念日影响心情，他们已经吵过太多次了。她拿起筷子刚要吃，门开了。

    一个染红头发、丰满性感、身着吊带背心和超短裙的少妇扭着腰走进来，对卞使劲笑。

    卞露出了和英恋爱时一样灿烂的笑容，“你怎么来啦？”

    少妇白胖的胳膊搭在卞肩上，“我刚好和朋友来吃饭呀，不然我们拼桌好了!”

      “好呀好呀!快进来吧！”卞的脸就差没贴在少妇脖子上了。

      英气得眼睛都红了，手中的汤匙和筷子掉在桌上，“喂，这是……”

      不等她发怒，卞搂着少妇的肩，对英说:“我们离婚吧！”

      “乱讲什么？！”英错愕又愤怒。

      卞指着那少妇:“我今天来就是跟你谈这件事，你看，我已经找到更适合我的女人，你聪明的话就放手成全我们。”

      英没想到会这样，想大骂，又不知道骂什么:“你!你……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你们……不要脸!”

      老板娘在外面听见动静，走进来看，英不想丢人，憋着气不吭声了。

      老板娘多少能猜出一点，不好说而已。只是好心地向不动筷子的英询问，“是不是不合口味?”

    英摆摆手，“挺好吃的，人没到齐，再等等。”

    老板娘刚带上门走开，卞就牢骚起来，“你看你，不就离个婚嘛，搞得这么委屈，好像谁虐待你一样。”

    “谁没虐待我??你倒是说说看呀!”英用力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食物差点落地。

    这就是当了20年家庭主妇的结果!英忍不住想大声冷笑。

    “好了，不是我要说你，你看你成天就知道看肥皂剧，就知道关心什么超市大减价，还有什么别人的八卦，俗不俗啊?又不会打扮，你这身打扮，太土气了，啧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个农村女人，是我们家的保姆呢。你再看看人家，打扮得多时髦!人又漂亮，又精明能干，会做生意，哪像你，没一点出息。”

    “你!”英要气哭了，“你个没良心的!当初是谁主动来追我的?是谁说要养我一辈子的?是谁我要疼我一辈子的?可现在，魂儿都被狐狸精勾走了！”

    少妇倚在卞怀中，脸色不变，语气流露出火药味，“喂，让你老婆说话放尊重点，骂谁是狐狸精呢?”

    英不理她，吼着吼着就想哭:“你居然变心了!你这个骗子!骗了我这么多年!”

    卞搂着少妇说，“她呀就是又蠢又没见识，别跟她计较。”

    想到他们不知道在一起多久了，她还跟个傻子一样蒙在鼓里，英气得恨不得痛打他们一顿。

    “哎哟，大姐，别气坏身子呀，呵呵呵呵……”少妇捂着嘴，和卞一起得意洋洋地笑。

    懒得浪费力气!英带着一肚子气冲出门，卞和新欢紧紧地挨在一起，看得她恶心，差点把肺气炸!

  “怎么还不睡？”

    英从回忆中惊醒，弟弟什么时候进来的她也没发现。

    看见她手上的结婚照，弟弟不用问也知道她在想什么。

    “都过去一年多了，放下吧。”

    “不想放!”英沉着脸，不耐烦地答。

    她想啊想啊，可是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口口声声说爱她一辈子的男人，会说变就变?而她却傻傻地蒙在鼓里，对他的变化浑然不知，是他太精明，太擅长掩饰，还是她太迟钝，太相信他的谎话。

  弟弟苦笑， “想这些没有一点用的，只会气坏自己，现在关键是，你必须尽快找到一份工作。”

  提到这个英就沮丧，“我已经44岁，职高毕业，工作经验只有纺织厂四年，又二十一年没工作过，能找到什么好工作?”

    这个世界，对一个离婚的中年女人，没有什么善意吧？

                            二

    英找得到什么工作呢？瞎忙一段时间，自己找又找不到，是她的弟弟帮她找的，在彩票店帮着卖彩票，没有学历、工作经验、年龄、身高、外貌的要求，看起来是适合英的。

    英有些高兴，她以为看店必定可以很轻松，不就是卖卖彩票，打扫卫生嘛，这有什么难的。

    但事实不是她想的那样。

    第一天还客客气气的老板娘，第二天却语气不好地告诉英，怎么做打印彩票、整理柜台等一件件事情。

      英暗自气恼，不忿地听着老板娘指挥，手忙脚乱的。

      这人怎么这样啊？说变脸就变脸!太假了!

      她没有想到，自己第一天上班的时候，就应该热心、主动地问候并向老板娘请教工作流程，积极地练习，尽快上手、熟练，而不是坐在一旁无所事事，等着别人告诉自己该做什么，等着别人叫自己去做，才行动起来。

    英离开职场太久，二十一年没有工作，对社会早已陌生，只在家庭的小天地中生活，很少和外界接触，头脑既简单，做事又不灵活，处事一点不周全，看到客人进来，不打招呼，脸上没有笑容，好像客人欠了她很多钱似的，一点也不讨喜。

    店主夫妇对她不满意，客人更是不满意，她打个彩票单，十次要打错七八次，有时一张彩票连着打错两三次，客人还赶时间，就难免牢骚。

    英自己也烦，她也不想老是打错呀！但这能怪她吗？明明就是客人自己不写清楚、不说清楚彩票号码，打完给他看，才来说有错，这不是故意为难吗？她看，是那些人觉得号码不好，就不想要吧，哪能怪她?

    她没想到，自己在把彩票号码输入电脑之前，完全可以和客人核对一下，确定号码无误，才把彩票打出来。

    英不高兴的事还有，店主夫妻好几次都说收支不平衡，也有可能是他们自己收错钱啊，非要说她这个新来的有错，错误就一定是新来的造成的吗?

    一个月下来，每一天，英不是委屈着，就是气愤着，不知道怎么办，也不去想怎么才能把工作做好，还是和没找到工作那时一样，天天都烦，烦的程度还更深了。

    有一个下午，就碰上了个赶时间的客人，英把他要的号码打错了，重新打了一张，又不小心撕破了。

    客人就生气，“怎么搞的!浪费我时间!”抱怨了好几遍。

    店主见客人这样，为让人家消气，也跟着斥责英:“看你怎么做事的呀？做这么长时间还是不会!真笨!”

    英好些天都憋着气，这下可就忍不住要争辩了，“我……”

    “哎，别急，再打一张，也就是一两分钟的事。”一个正在看号码的老太太插进来打圆场，她叫莲，是店里的常客，这段时间只要她碰上英被责难，总会帮忙说几句话。

    英赶快重新打了一张彩票，又忙着给另外几个客人打彩票，稍微闲下来，才走到莲旁边，给她递上一杯水。

    莲接过杯子，对她和蔼地笑一笑，小声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