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 浴缸
我妈死了。
死在了浴缸里。
她是割腕自杀，鲜血染红了整缸的水。
她就泡在里面，头发有的粘在脸上，有的飘在水上。
乱糟糟的，却一如既往地漂亮。
看到那一幕的瞬间，我的脚失去了移动的力气，那时候我还小，但我觉得我这辈子都只能站在那里。
事实证明我的感觉没错，直到现在，我还一直在那里。不是真正的人，而是回忆。我常回想起她。
陶德文也看到了。
他们说我尖叫，引来了邻居，邻居报了警，警察叫来了陶德文。
后来我问他，你想我妈吗。
他说你妈死在浴缸里，我记得很深。
我觉得他记得不深，所以才会和另一个女人结婚。但他本来也不应该记得深，因为我妈死的时候，他们离婚正好两年。
医生说，我妈的死，是因为抑郁症。而导致抑郁症的原因，大概是她的父母，我的姥姥姥爷。据说他们常吵架，甚至会动手，有时也会牵及我妈，所以我妈小时候身上总有伤。我妈有画画天赋，上大学她报美术专业，而我姥姥姥爷不让。
我妈说那时候她家其实也算有钱，学美术专业并不是负担不起，只是我姥姥姥爷希望她学正经专业。甚至扬言，如果我妈敢报美术，他们就打断她的腿。
正经专业，我妈说到这四个字时笑了一下。
报志愿时，我妈报了国画。
他们拿皮带抽了我妈，又逼我妈换了专业。我妈的抑郁症就是那时候来的。
和我讲这些的时候，她情绪没有什么起伏。
这是她正常的时候。
抑郁发作的时候，她常常整夜睡不着觉，整夜流泪，有时候手臂会有刀具的划痕。我那时候想，我妈这么好看的人，为什么要让她这么痛苦呢。
那时候陶德文也是这样想的，他和我妈聊天，陪我妈画画，监督我妈吃药。如果没有抑郁症，他们应该会像许多平常的夫妻一样，吵闹而平淡地生活。
我妈的抑郁症一直好不了，后来他们离婚了，我妈提的，我觉得我妈有些心狠。起先陶德文不同意，但她很坚决，最终还是离了。
她说以后不要联系，于是后来的两年他们一次也没有见面，我觉得他们两个都有些心狠。
离婚后的开始一段时间，她重度抑郁，日子灰蒙蒙的，像是下着一场不会停止的小雨。我问她为什么要离婚，她说她不能拖累陶德文，不能把自己的灰暗带给别人。陶德文有经商头脑，没和我妈结婚前，他本来想往商业方向发展。他渴望的生活是飞来飞去，忙碌而充实，但我妈患的是需要人陪伴的病，所以他留了下来，当了一个小小的公务员。
离婚这个决定，我觉得我妈挣扎了很久。
我妈对我很好，记忆中她从来没有发过火。没离婚前是，离婚后更是。她总觉得本来是她的问题，却牵连到我身上，不能给我一个完整的家。她竭尽所能对我好，弥补我父爱的缺失。但她遭遇的向来是痛苦和无奈，又有多少爱能给别人。有时候我想，她那时给我的爱是不是透支的，透支到撑不下去，所以最后自杀了。
我没想到我妈会自杀，陶德文也没有。
有人问我恨她吗，毕竟这一切似乎都是她造成的，是她直接或间接导致我没有了父亲，又没有了母亲，本该拥有这世间所以的爱的年纪却成了孤零零一个人。
抑郁症患者的心理和常人不同，我不太明白我妈是怎么想的，她似乎不是一个好妻子，也不是一个好母亲，但我知道她以自己的方式带来的好，已经是竭尽全力。
她是我妈，我不恨她。
我妈被判定自杀，尸体火化埋在本市，我由陶德文继续抚养。
这两年他在生意上精进不休，在另一个城市买了房。
我离开了我妈在的地方。
收拾行李时，我看到我妈的画静躺在房间里，阳光照射在上面，反射出奇异的光芒。灰尘浮在空中，慢慢下沉，终于落到画上，蒙上一层阴影。
有风吹起，关上门的瞬间，我被隔绝在外，不知道画上的灰尘有没有重新回到空中，还是就此沉寂。
高中的生活比初中艰难，总有很多作业和卷子，有些难熬。
一转眼却也到了放寒假的日子。
上午的课结束，正式进入寒假。我记好寒假作业开始收拾课本，恒新转过来问作业，他没有听，我把便签递给他。
高中课本有点多，收拾好后，班里只剩我和恒新两个人。便签早已放到我桌上，我装进口袋。往出走时，恒新对我说明年见，我也回了他一句。
司机已经在校门等，我把书放进车里，抬起头便看到沈野。他和几个男生推着变速车，正往校门口走，我隐约听到“网吧”等字眼。或许是感受到我的视线，沈野朝我这边看来。
我们对视了几秒，他移开了视线。
我把车门再拉开一些，坐进了车里。
回了家，我推门而入，罕见地发现陶德文在家。他中午很少回来，一般都是在公司吃。
见到我，他招呼了一声，我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过来接我的书，我换拖鞋。
“待会儿和爸爸谈谈吧。”我听到头顶传来他的话。
于是我们坐到了沙发上。
“过几天你沈阿姨他们会搬过来，抽个时间，我们会领证。”
那个女人叫沈清云，那天见面后陶景和和我说过。
我点点头说好。
“你不怪爸爸吧?”他问我:“和你沈阿姨交往这件事没和你多聊过。”
我说不怪，没什么好怪的。
他摸了摸我的头:“你沈阿姨人很好，你不用担心。”
我点头，看着他的眼睛:“我希望你和我妈都幸福。”
这句话我是发自内心的。
我看到他怔忪的表情以及湿润的眼眶，他伸手抱住了我，我也抱了抱他。
这是我们之间少有的温情。
多年来隐约的隔阂似乎在这时消失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