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白描 / 宴未晚
这些天大家的朋友圈都被高考满分作文刷屏了,关于高考的记忆也被再一次唤起。
忘不了当年的我们,在一根看不见的指挥棒下团团转,顽强应对着应试教育的残酷,默默忍受着学业巨大的压力。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切或许只会在谈笑间湮灭,可对于一幅十七、八岁的肩膀来说,它真的太沉重了。
由此想到一千多年前的“高考”,想不想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呢?压力是不是更大?有没有满分作文?
当然有。
还是读诗,边读边聊。
《终南望余雪》 祖咏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
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先来看题目。终南,就是终南山,雄踞于古都长安之南。《终南望余雪》,就是从长安城里遥望终南山顶上的残雪。
这题目读起来特别小清新,似乎是作者在某一个倦意浓浓的傍晚,读书读累了,于案旁抬头举目的瞬间,极目遥望“窗含南岭”,倏忽间一个念头随晚风不期而至。
错,这其实是一场唐代科举考试应试诗的命题。而这首诗正是祖咏同学应试时的答卷。
我们来看看他的这一篇“高考作文”能得几分。
“终南阴岭秀”,终南山在长安城的南边,从长安城遥望终南山当然只能看到山的北侧,也就是“阴岭”。
这个“秀”字用的妙。有个成语叫“秀外慧中”,还有“秀色可餐”,那么,什么是“秀外”?什么又是“秀色”?虽然每个人心里有不同的理解,但绝对涵盖一切你能想象的美好。
这里的“秀”,可以有白到发蓝几乎融入蓝天的山顶余雪,可以有黑黝黝的剪影一般的松柏树林,可以有衬托在终南山背后的蓝天,和蓝天上漂浮的白云、翱翔的苍鹰……
总之,“秀”字,看似简单,却给了读者充分的想象空间。
“积雪浮云端。”刚才的想象,在这一句落到实处,同时押题目中的“余雪”。
终南山壁立千仞,所以山被云掩映着,山顶的余雪好像是浮在云朵里,随着云层的变幻、漂浮,若隐若现,给人感觉,积雪也好像浮动起来。
“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霁色”,此时雪后初晴,太阳出来了。而“暮寒”,又说明正是傍晚时分。
终南山高耸入云,正可以独占渐渐退去的斜阳的最后一抹余晖。那一抹阳光像神来之笔,给山顶树林的林梢涂上了一层明亮的霞光。而在这一抹“霁色”的衬托下,长安城在越来越凝重的暮色中显得愈加暗淡、寒冷。
林表:林梢。霁色:雨雪后的阳光。
唐代科举考试的要求是必须写出一首六韵十二句的五言长律。祖咏同学显然没有按要求完成,他只写出这四句就搁笔了。
《全唐诗》在此诗题下有这样的注:“有司试此题,咏赋四句即纳,或诘之,曰‘意尽'。”
意思是考场上祖咏同学只写了一首五言绝句就交卷了,有个监考老师反问他:“你不知道吗?高考作文至少800字呀。”
祖咏同学淡定地说:“意尽”了——这四句已经足以完整表达我所理解的《终南望余雪》。
不按要求回答问题,考官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又错了,祖咏及第登科了。
清人王士禛在他的《渔洋诗话》里,把这首诗和陶潜的“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王维的“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宽”并列,称之为咏雪的“最佳”作。
那一年的主考官大约也是这么认为的吧,所以祖咏同学被破格录取了。
是不是觉得他任性又帅气,这首诗大概也算是唐朝的“新概念”满分作文了。
记得老舍先生说:“生活是一种律动,须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这变而不猛的曲折里。微微暗些,再明起来,则暗得有趣,而明乃更明。”
这“阴岭秀”“浮云端”“明霁色”“增暮寒”不就是这样“变而不猛”的一种律动,一种滋味吗?
的确是好诗。
祖咏无疑是幸运的,十二句诗只写了四句就考上了。但绝大多数考生却没这么幸运,大多都经历了长期的、甚至是一生的艰苦卓绝的奋斗。
据记载,那时的“高考”科目繁多,最多的时候达到十七、八科,还有过童子科,类似今天的科技大少年班,后来因为改年龄作弊太严重就取消了。
常规的科目有六科,而人们最看重的是进士科。每年进士科录取人数在三十人左右,占参考人数的百分之二、三,比我们今天压力大多了。
为了增加及第的成功率,当时盛行“行卷”之风。
考生们除了要参加科举考试,承受一次次应试以及屡试不第的巨大压力外,还必须做“行卷”这一件重要的事情——考试前,把自己最好的作品誊写成卷轴,硬起头皮到处拜访达官贵人、王公贵族,当然最好是主考官——求推荐、求点赞、求关注、求分享、求转发,以提高知名度,为考试及第打好基础。
来看看秘书省校书郎朱庆余当年在考前给主考官张籍“行卷”时写的诗吧(一说是考试后写的,试探是否录取,但从题目看,我更倾向于考前写的):
《近试上张水部》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翻译成白话就是——昨夜洞房红烛彻夜明亮,早早起来拜见公婆准备去往前堂,精心打扮好悄悄怯怯问夫婿新郎,画眉浓淡看着可合时尚?
舅姑,公婆。
如果不知道这首诗的创作背景,你一定以为又是一篇“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的《新嫁娘词》。
其实这是朱庆余给主考官送出的一捆“秋天的菠菜”——“高考”迫在眉睫、倒计时了,小生就像新媳妇要见公婆心中忐忑不安,现向水部大人呈上诗作,您看看可还入得法眼。
张水部即主考官张籍,时任水部员外郎。
真够含蓄的。
据说朱庆余向张籍呈献26篇诗文,张阅后极是赞赏,还回复了他一首:
《酬朱庆余》
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
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水部大人的酬诗也作的巧妙——既然你把自己比作女娇娥,那我也就不把你当作男儿郎喽。
“越女新妆出镜心”,美丽的越州姑娘精心装扮后,划着一叶扁舟荡漾在镜湖湖心。
越州多出美女,最著名的当是西施了,而镜湖则是当地的名胜。这山光水色映衬着越女新妆,那真是“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你的文章美不胜收啊。
“自知明艳更沉吟”,她当然明了自己长得有多明丽娇艳,但正因为太美貌了,反而有点拿不准——你的诗文写的很好的,不要这样呆萌好嘛,自信点。
沉吟,暗自揣度。
“齐纨未足时人贵”,其他地方的姑娘身穿齐地出产的贵重丝绸,珠光宝气,雍容华贵。但真正懂得欣赏美的人不会觉得那有多美、有多值得看重——那种诗文俗气又不接地气,看不上。
齐纨,齐地出产的丝绸。
反倒是那清丽可人的越女“一曲菱歌敌万金”——越女歌喉一展,有如天籁,那才是真正的美,抵得上万两黄金啊——知道自己的价值了吧。
不用说,张籍在同僚中大力宣传朱庆余,转发朋友圈、公众号、微博,一时间朱庆余声名鹊起。
后来在科举考试中果然一举及第。
类似的故事有很多。
唐朝张固的《幽闲鼓吹》里记载:“白尚书应举,初至京,以诗谒著作顾况,顾睹姓名,熟视白公曰:‘米价方贵,居亦弗易。’及披卷,首篇曰:‘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却嗟赏曰:‘得道个语,居亦易矣。’因为之延誉,名声大振。”
说的是白居易当年到京城来应试,向顾况大人“行卷”,那时他还是一个真正的“小白”,顾况大人还没听说过他的名头,先看了他呈递上来的名帖——白居易,再上下打量了一番在一旁战战兢兢的小白,戏言道:“京城米价正涨的厉害,你不仅居易,你还想白居,搞笑吧。”
待到打开卷轴,第一篇就是《赋得古原草送别》,顾大人一读:“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登时就惊呆了,继而被深深折服,赞赏道:“能写出这么了不起的诗句,这样有才,想来在京城里不仅能居易,白居也是可能的。”
从此惺惺相惜,替他广为宣传,白居易名声大振。
现在知道了吧,《欢乐颂》里樊胜美蹙起两弯柳叶眉说的那句“上海居大不易”,就是从“长安居大不易”这里化来的呀。
传说杜牧也以《阿房宫赋》“行卷”,当然也是红极一时,而《阿房宫赋》也得以成为千古名篇。
南宋时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唐以诗取士,多专门之学,我朝之诗所以不及也。”
说的不错,唐代科举以诗赋取士,使得崇尚读书、创作诗歌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唐诗也因此走上中华文化的巅峰。
“行卷”之后,当然还得参加真正的“高考”
登第的新科进士是什么样子呢?
孟郊的《登科后》无疑是最真实的写照: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从前的种种不堪、困顿再也不值一提,今天金榜题名,心胸豁然开朗,思绪天马行空,好不畅快。意气风发、策马扬鞭在春光无限的长安大道上,马蹄格外轻快,不知不觉中已踏遍长街,繁花看尽。
龌龊,处境的困顿和内心的局促。放荡,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孟郊曾经两次落第,四十六岁才终于进士及第,真切的体会了“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冰与火的洗礼。
此刻他脖子一扬:“我骄傲”——他再也不想含蓄了。
当然这些只是那幸运的百分之二、三,绝大多数、百分之九十八的考生,除了一部分人本身文字功底欠缺没有脱颖而出外,很多颇有才华的诗人、学子,只是因为没有门路、关系,缺乏经济基础,没能做好“行卷”的工作,一次次名落孙山。
很多著名的诗人、学者、政治家年轻时都经历过惨重的落第之痛。
韩愈在回忆当年屡试不第、困居长安时,曾感叹:“当时行之不觉也,今而思之,如痛定之人思当痛之时,不知何能自处也。”
那种无法言说的绝望、痛苦、悲哀、欲说无泪,今天回忆起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啊——知道“痛定思痛”这个成语的出处了吧。
还有一个叫公乘亿的书生,据记载:“以辞赋著名,垂三十举矣。尝大病,乡人误传已死。其妻自河北来迎丧,会亿送客至坡下,遇其妻。始夫妻阔别积十余岁。”
公乘亿考了快三十次也未及第,有一次得了一场大病,乡人误传他已经死了。他的妻子赴京迎丧,路上正赶上公乘亿送客人,二人就这样意外的重逢了,而此时他们夫妻分别已经十余年了。
不难想象,公乘亿在这期间经历了怎样的悲哀、痛苦,一定是无数次的诅咒科举、怀疑人生。
后来呢?还好,后来公乘亿总算在咸通十二年进士及第。
杜甫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里也叹道:“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想当年老杜还是“小杜”,只有二十四岁,就在乡试中脱颖而出来到帝都,也算得上是观光的贵宾。那时候他读熟万卷诗书,写起文章来,下笔敏捷如有神助。如今十余年过去回忆起来还很值得骄傲。
“观国宾”是个典故,语出《周易·观卦·象辞》:“观国之光尚宾也”。
然而这又如何呢?还不是得——
“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骑着小毛驴在帝都来来去去已经十三年了,一年一度在这繁华的长安城里始终是个寄人篱下的异乡人,曾经在一大早去敲过豪富家的门环,夜幕降临还追随达官显贵们的肥马灰尘扑面,喝过别人的剩酒剩汤,吃过别人的残羹冷炙,个中深深的悲凉、艰辛只有自己知道——是真正的吃土、吃土、吃土。
投靠无门的诗人、学子迫不得已到处找门路、拉关系,攀附之风成为常态。
连wuli老杜同志也未能免俗,就曾和一个在长安大理寺任评事的小王同志攀亲戚,还送给人家一首长诗——
《送重表侄王评事》,“重表侄”,指高祖、曾祖以来的亲戚中的侄子,重,读众。
“我之曾老姑,尔之高祖母。尔祖未显时,归为尚书妇。隋朝大业末,房杜俱交友。……上云天下乱,宜与英俊厚。……子等成大名,皆因此人手。下云风云合,龙虎一吟吼。……。秦王时在坐,真气惊户牖。及乎贞观初,尚书践台斗。夫人常肩與,上殿称万寿。至尊均嫂叔,盛事垂不朽。”
大意是说,我的曾曾曾老姑,是你的高高高祖母,她在你王家还没显贵时,就嫁给了你的高高高祖父。我是杜如晦的后代,你是王珪的子孙,隋朝末年他们和房玄龄都是同朝为官的好基友……。后来天下大乱,他们路见不平一声吼哇,该出手时就出手哇,风风火火闯九州哇,终于为大唐江山打下坚实的基业。再后来,你们老王家官儿越做越大,……连贞观皇帝李世民都知道我这位曾曾曾老姑,也就是你的高高高祖母,曾经请她坐着肩舆到皇宫里来,她称皇帝为万岁,皇帝尊称她“嫂嫂”。这无尚荣光,这一切的一切都归因于我的这位曾曾曾老姑,也就是你的高高高祖母,是她老人家福泽深厚、盛运绵延的原因啊。
不知道这位“重表侄”王评事听了这一大串“绕口令”是什么感觉。
大概眼前一瞬间也如我一般,闪过“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的尴尬表情包。
看傅璇琮先生的《唐代科举与文学》,各种科举故事不胜枚举。
当然大多数人的故事没有什么好笑的,很多人因为一次次科举考试、和“行卷”拉关系,到最后身无分文,贫病交加,死在长安城的郊外,也永远地消失在历史的烟尘里。
所以在傅先生看来,“行卷”之风极大地破坏了当时科举考试的生态,也因此埋没了一大批有才华的学子。
写到这里,想到我们的高考也到了放榜的时候。据说去年的升学率是80%多,但愿今年每个考生都得偿所愿。
高考的时候以为高考就是天,等你过了高考,等你慢慢往前走,才知道人生还会有很多考验,在很多时刻,会让你想起高考,但那时你只会觉得,高考真不算什么。
最后,真诚祝愿读文章的你或你的亲朋好友金榜题名、鱼跃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