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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儿,家里的米和油都还够,要不今天就不要上山了吧。”母亲在屋子里喊道。
“母亲,上次进山时发了一株罕见的草药,若是不挖出来,恐怕就被别人挖走了。” 我知道母亲是在担心我,可是那株老山参要是不赶紧挖到手,我的心里总是不安。
“那你路上小心点,早去早回。”母亲嘱咐道。
“孩儿知道。母亲,晨起我烙了些饼,煮了几个鸡蛋,锅里还有粥,一会儿您别忘了吃。”我站在母亲的窗前轻声说道。
“好。”听到母亲又躺下的声音,我抬头看了看天色。
时辰尚早,天刚蒙蒙亮,村头的公鸡甚至还没打鸣,一想起上次发现的那株老山参,我就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好在系了红绳,应该跑不了。”我心里想着。
我上东面放杂物的屋子拿了一盘又长又结实的绳索,还有几个火折子,这些可是在关键时候能救命的东西,再挑上两把称手的锄具,然后进厨房找了张油纸包上两个晨起烙的干面饼,揣上两个鸡蛋,这些就算我这一天的饭食了。
一切准备停当,我轻声出了院,关上院门,抬头看了看天,北斗星仍亮,想着“皇天必不负有心人”,今天必定是个好天。
关院门的“吱呀”声吵醒了邻居看门的大黄狗,我给它扔了一小块饼,算是谢它上次有黄鼠狼来时报了信。它倒不谦不让,一下就全都“笑纳”了。
我朝它笑了笑,向山里进发。
进山的路我比任何人都熟,我也比任何人都愿意进山,倒不是因为多进山可以多采药,而是因为山里人少。
是的,我不喜人多,我累于人情世故,若不是因为要侍奉母亲,我可能已经找个山青水秀的地方隐居起来了。
今天下三分的局面早已不复存在,如今司马氏掌权,中原虽已一统,但百姓们的日子并不见得比之前好过多少,庙堂上的人心在尔虞我诈,倒不如山里的动物树木们来得可爱真实。
日渐起,我看着卯时已过,树木的影子也逐渐显现出来,这时我也行至半山,一路马不停蹄,好在我平时都有练习吐纳和拳法,并配以草药强身健体,山里的晨雾虽凉,却也不能伤我分毫。
一路向深,枯枝当杖,打草惊蛇,偶有小兔小狸从脚边惊慌蹿过,我笑笑,大声道:“我不是来抓你们的,我只是来采些草药!”早起的鸟儿们也被我惊得四处飞散。
山里当然无人应答。
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一声兽啸!
那声音沉如洪钟,气贯山林,百鸟惊起,百兽震惶,我心惊道:“虎!”
入山林多次,竟从未遇虎,“看来往日好运今日用尽,早知出门前应算上一卦的。”我心里有些后悔因忙于采药而让其蒙尘的《易经》,若是今日能走得脱,回去定好好研读。
我咬了咬嘴唇,屏住呼吸,刚想抬脚,刚才那虎啸之处又传来另一声长吟。
这长吟声与刚才的虎啸不同,刚中带柔,如虹贯日,时而有令百兽低头的气势,时而又有让百禽起舞的婉转。
我一时听得有些沉醉,竟从不知山中有此种动物敢与虎叫啸!
我按下心中的恐惧,蹑手蹑脚地朝刚才发出那一啸一吟的方向走去,才发现那是苏门山山顶相对而望的两处开阔石台,左边是一只金毛黑斑的猛虎,前掌扑卧于地,身子下压,后腿撑着,虎尾正左右甩动着;而右边赫然是条鳞爪俱张,四周围绕着层层云气的青龙!
平生从未见过龙,别说龙了,就是虎,也只是听村里的猎户提起过几次,不知是我运气太差还是运气太好,这一龙一虎今天全让我碰上了!霎时我汗毛皆立,气不上运,差点倒在地上!
好在我藏身的地方离石台尚有距离,眼前一人多高的杂草也隐住了我的身形:“这一龙一虎莫不是在比啸?”
正如我所料,龙吟过后,只见那只大斑虎伏首贴地,一副心悦诚服的样子,随后转身纵身一跃,跳入深密的丛林中,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我正焦心如何在不惊动青龙的情况下脱身,谁料那青龙竟把头转向我藏身的草丛,口吐人言,说了句:
“你可看够了?”
我呆住了,像被施了法术一般,不敢动,更不敢发出声音!
那龙嘴角一翘,从嘴里轻轻吹出一口气,我身前草木霎时齐飞,我知道我暴露了!
见它口吐人语,看似并无恶意,我便壮着胆子上前掬了一躬,说道:“不知仙龙在此,多有打扰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自若。
“哈!哈!有趣!”那龙笑语,随后“哧”地一声,化成人形。
我低着头,听着声音由远及近,抬头看时,青龙已经不见,眼前立着的是一个身着青衫的年轻人。
他朝我笑,我也朝他笑。
我们就这么相视而笑,我看着他,刚才的害怕早已荡然无存,心里满是新奇,我相信他看着我的感觉也是这样。
“你就是那个采药人?”小青龙笑问。
“我就是那个采药人。”我笑答。
“常听阿虎和小狐提起你,说你只采药,不狩猎,不伤人,有时还会为飞禽小兽治伤。”小青龙又说。
我还是笑笑,没有回答。
“今日我还有事,后日此时此地,你还来吗?”小青龙话里带着期盼,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龙鳞忽隐忽现。
我指指他的脸,带着疑问,“是蜕吗?”
他摸了摸脸上的鳞片,点点头。我猜他应是有求于我,于是便答应了。
他笑了,我也笑了。
随后,他又化作一缕云烟腾了空,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我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和空荡荡的啸台,衣襟被他飞走时的风带起,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收起心中的怅然,我又花了一顿饭的功夫,迅速地找到原来做了记号的那棵老山参,先收起了小红线,再用小锄细心地一点一点地挖去它根上的泥土。
等它所有的根须都被挖出来时,我禁叹道:“我有何等的运气能挖得这一棵百年老参!”
不知怎的,我忽然有一种不应卖掉它的感觉,总觉得它日后能有大用。于是我又在这附近转悠了一天,找了些其他的草药,趁着天黑,才寻了下山的路回家。
“登儿,是你吗?”刚进院,母亲就在屋里喊道。
“是我,母亲!”母亲的眼疾愈重,我上山挖药,研习医术,都是想让她重见光明。可惜均徒劳无功。
“今天隔壁赵大婶给我送了点白面,”母亲摸索着从里屋出来,“说是谢你治好了他们家的牛。”
“我知道了,母亲。”我心想明天再给她送些草药,她家的牛还没好全,“母亲稍坐,待儿子去弄些饭食。”
“好。”母亲端坐堂前,我把油灯点上。晚饭弄好,已是月朗星稀。饭后我问母亲是否听说过龙,母亲只说龙有行云布雨的神通,其余的便不知道了。
夜风起,我侍候母亲歇下后,我也回屋练气吐纳,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我把原先晒干的草药挑出一些对牛病有效的,扎了两捆,送到隔壁赵大婶那儿,她千谢万谢地又送了我些南瓜和豆角,让我一定收下,说若不是我,她家的牛早死了。
我不好推迟便收了,因为平日进山时我也会拜托她看顾母亲,从山上回来时,也会给他们家带些常用的草药。
若是世间人都能这般和善相处,那该多好!可我知这只是痴愿而已!
心里记挂着与小青龙的两日之约,想着趁今日无事,干脆去趟集市把草药换成银钱,与母亲一说,母亲同意了,又是一阵叮嘱,我应下后便出发了。
习惯了早起,到集市时人不并多,我没有耽搁,直接去了相熟的药铺卖了草药,顺便打听了一下百年老山参的价格。
药铺掌柜给出的价格足够我买几亩良田,再置办几间房屋,可是那些东西于我来说,除了让我被红尘俗务越缠越紧,其他并无益处。
于是我打消了卖掉老山参的念头。
换了些米面油布,回家途中,经过一个酒楼,我看到有高官在楼上饮酒作乐,他们还把吃剩的肉骨头从窗外扔下,以看楼下衣不弊体的乞丐们抢食为乐。
唉,这世道……
我越发地想隐居深山了!
“若能得山川日月为伴,龙虎狐兔为邻,也不错!”我一直这么想。
回到家时天色已晚,母亲经备好了饭食,专等我归。
“母亲,明日一早我还得进山一趟,快入冬了。”我找了个理由。
“我儿孝顺,去时小心些,早去早回。我们孙家就剩你一根独苗了!”母亲不疑有它,但仍不忘叮嘱。
“好。”
母亲是我在这世上未一放心不下的人了!
夜里,我照常练习吐纳,心里却想着明日与小青龙的约定,神不定,心不静,只好提前收拾东西,想着明日能早些去。
一夜未眠,脑海里闪过昨日种种,忽而又想到龙蜕若真似蛇蜕,那明日便是小青龙大劫之日啊!
思及此,我不待天光,拿起早已准好的东西直奔山林而去。
果如我所料,小青龙早已经到了,就在前日的龙吟台上,他正幻回原形,身体蜷成几圈,浑身上下闪着异光,龙角处尤为显眼!
我知道蛇蜕是从头部开始的,那么龙蜕应该也一样。
我在旁边守着小青龙,看他专心又痛苦的样子,我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纯真如孩童般的笑。
这时,头顶忽然响起了几道雷声,接着狂风大作,刮得我刚点燃的火把都熄灭了,我不甘心,又点燃了一个火把,无奈风像是诚心跟我做对似的,我点一个,它灭一个,直第一个惊雷响起,风才有了收势。
“快走,危险!”龙蜕已至他脖颈处,他对我喊道。
我没理会他,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移至一棵大树下,再将随身带的两把锄头倒插于地,希望能将雷电引开。
此时,龙蜕行至胸腹,青色的龙鳞褪去后,是一身焕发着墨绿光芒的新鳞,那颜色堪比这世间最美的翡翠,夺人心魄!
我不禁惊叹它的美!
又一个惊雷!一旁的锄头被雷电击中倒地,木柄上还燃着天火!
此时山林里虎豹鸟猿的啸鸣声四起,小青龙痛苦地睁开眼,我大叫:“切勿分神!”
但他似乎没有听见,我心知龙蜕已到了紧要关口,若他不能沉心静气,恐有性命之忧!
“抑眼归心心自静,去欲存神神自清!”我扯着嗓子反复在他耳边喊着,终于,他听到了,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理会天雷轰鸣,天火炎炎。
“轰”地一声,第三个惊雷再起,另一端的锄头也被雷火击中,很快燃烧殆尽。
……
不知过了多久,晨光终于渐起,而龙蜕已经到了尾端,四肢尽显黄金甲色,再看向龙头,须发皆金,鼻尖处竟多出了一片闪闪发光的龙鳞!
半柱香后,雷劫已过,山林又恢复了平静,小青龙的龙蜕终于成功了!
我一身汗,他看了看自己一身新鳞甲,一声长啸,又幻化成人形,虚弱地卧在我的面前。
我朝他笑笑,他也朝我笑笑。
天终于大光!红日初升,金霞万丈,我摸着他冰凉的四肢,拣起刚才丢的火折子,在四周拣了些枯枝干柴,点了几个火堆,然后把前天挖到的老山参埋到土里,再燃柴其上,用火烤泥土的高温将其烘炙,两柱香后再行挖出,用树枝趁烫滚到他面前。
墨龙此时已盘腿而坐,吐故纳新,闻到参味,他笑着睁开眼,也不客气,只一指,山参便腾空而起,飞入他口中。
半晌后,看他脸色逐渐恢复了正常,我心知,道别的时候到了。
他像知我所想,让我稍待片刻,便化成一阵青烟,朝苏门山东面而去。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小青龙就带着一株紫粉相间,却无叶相伴的孤花飞回我的面前。
“此乃苏门山东面崖壁上的独龙花,于君有益!”
我仔细端详那花,只有三瓣,瓣与瓣相叠,瓣尖又长又细,竟能垂到花萼处。更诱人的是,每一瓣上都还沾着清晨的露珠不曾褪去,还有更奇:中间的花蕊不是惯见的黄,而是透明的。
若不是那上头也沾着一滴露珠,我根本没瞧出来那是花蕊。
“三日内服下,助以吐纳之气,可身轻体健,延年益寿。”
我知道若我推辞,他定再找他物相赠,只好道谢接下,随即问道:“那可否给家母……”
“不可!”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此花只宜男子,对女子有大妨。”墨龙解释道。
我心下可惜,却也无可奈何,随后他把龙蜕时落到鼻尖上的那一片龙鳞放到我的手里,告诉我:“持它进山,虫蛇不咬,虎豹不惧!”
“我该走了,谢谢你!”他抱拳。
“替我向阿虎小狐问好!”我也抱拳。
他大笑,我也大笑。
他面向我,一步一退。
我也面向他,我也一步一退。
终于,
一阵云烟起,墨龙也腾空而上,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万里晴空之上。
……
下山的路上,我服食了那株独龙花,无味无嗅,待我到家时,便已觉身轻异常,耳聪目明更胜从前。
接下来的三十年,我未再见过墨龙,后来我才知道,他让我服食的独龙花,除了有助于我修炼吐纳之气,还让我多了个以嗅辩人的本事。我若闻之馨香,其人必善,我若闻之腥臭,其人必恶。
三十年间,我所嗅之人无数,善者少之又少,恶者不胜其数。为少惹祸事,我索性闭口少言,世人都说我怪诞不稽,我也懒得理会。
其后家母过世,三年孝满之日,天降大雨,我隐约看到天空中有墨龙的身影,忽而想起当年他赠我独龙花时的笑脸,才发觉,原来他早知我遁世之心。
“是该离开这臭不可闻的俗世了!”我摸了摸揣在怀中的那片龙鳞。
我虽少言寡语,但每每想起墨龙,便学他仰天长啸。
隐世经年,身处乱世,一身医术却未隐藏,我时常在想,如果当初不是心怀善念地救治过那些飞禽小兽,我还会不会认识墨龙?
又过了许多年,有一年魏郡大旱,有老农于龙洞中求雨,不日,雨下。
彼时我恰好在魏郡探望一个老朋友,嗅到此雨极腥,便觉有异,奔走至田间,看腥雨已蚀禾叶,看到老农蹲地而泣,便对他说:“这行雨的龙有病,所以雨才未能解旱,请带我去龙洞看看。”
老农闻言,欣然带我前往。
入得洞中,看祭台上须发皆金、浑身墨绿的龙像,我预感到,那就是他。
我在龙像前的香炉下放归当日他赠我的龙鳞,心里默念:“如果你知是我,请现身一见。”
是夜,墨龙以龙形入我梦中,他满脸疲色,嘴唇发白,须发涣散,龙眼无光。
“见到你真好。”他笑笑,神情像极了那日龙蜕成功后的喜悦。
“有我在。”我也笑笑。
我替他检查一番,发现他背上有一根极细的线,非金非银,非铜非铁。
“那是天蚕金丝,”墨龙说道,“天帝知我将龙鳞赠你,便于缺此鳞处,用蚕金丝将缺处撑开,不让其愈合,让我日夜受其痛。”
“我怎么才能帮你?”
“你已经帮了我。”
我不解。
“这些年来,你靠着这龙鳞进山采药,行医行善,也算赎我前业了。”墨龙说道,“你只肖将天蚕金丝小心剪下即可。”
我应着,照着他说的,用小剪将其剪下、轻轻扯出,将其盘放一边。
金丝一出,那片被放于香炉下的龙鳞忽地从墨龙嘴里飞出,飞到被金丝撑开的血肉模糊的缺处,一贴而上。
霎时金光四处,墨龙又变回了当年我们道别时的神采飞扬!
墨龙笑笑。我也笑笑。
“天蚕金丝就赠予你吧!”墨龙一挥手,丝线就出现在了我的掌心。
“可制独弦琴。”
墨龙给了我一个提议。
我点点头。
“今罪已赎,我该走了!”
我又点点头。
……
夜至深处,我梦醒了,是被一场大雨惊醒的,天空电闪雷鸣,漆黑的夜空中,偶有雷电闪过时,我能看见他在云上飞舞,恣意畅快,无拘无束!
离开魏郡那天,老友告诉我,下清雨的那个晚上,有人看到天上的闪电下在了龙洞附近,并劈出了一口井,他还说,那口井深不见底,井水甘甜清洌。
我心知那是他所为。
后来,我带着那天蚕金丝回到了苏门山,我的洞窟里竟然摆放着一截上好的梧桐木,我知那是他赠的。
再后来,独弦琴制好了,我把它抱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啸台,我想,这琴的第一首曲子,应该奏给最懂我的人来听。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