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铜制风铃撞出碎响的刹那,谢纤云手中的鹅毛刷猛地顿在半空。
玻璃门外立着个穿深灰西装的男人,伞骨上的雨水正顺着伞尖滴落,在《霍乱时期的爱情》簇新的封面上晕开浅灰水痕。
她心口倏地跳了半拍。
那把伞是四年前她落在图书馆的,藏青色伞面印着歪歪扭扭的季风书店logo。
分明是她随手画给兼职生的。
“杜子坤?”她嗓音发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修复台上的骨瓷镇纸,那是父亲临终前塞给她的,说“修书如修心”。
男人抬头,镜片上的水雾被体温烘散,露出眼尾那颗她曾偷偷数过七次的痣:“谢老板,修书。”
他递过裹着牛皮纸的书,边角露出半枚褪色的银杏书签,“要补的地方,在第三十七页。”
谢纤云接过时,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
四年前在旧书店初见,他蹲在文学区抄拜伦诗集,白T恤洗得泛白,手腕上系着用书店麻绳改的手链。
此刻那串麻绳还躺在她抽屉最深处,旁边是半块融化过又冻硬的草莓蛋糕照片。
“补书先填单。”她转身翻出泛黄的登记册,余光瞥见他西装内袋露出一角笔记本。
是她大二时送的,封皮贴着她剪的银杏叶贴纸。
笔尖在“修复要求”栏顿住:“缺角要补成什么样?直角?圆角?”
“心形。”他指尖敲了敲桌面,腕表在落地灯下泛着冷光,却和当年帮她搬书时磨破的袖口一样,腕骨处有道浅红勒痕,“还有书脊,帮我烫金刻两个字母。”
“杜先生很懂行?”她挑眉,鹅毛刷扫过他递来的《追忆似水年华》,书页间掉出张字条,是她大学时写的“招聘书店兼职,时薪50,包草莓蛋糕”,角落画着戴围巾的小人,围巾末端还沾着蛋糕渍。
他突然笑了,指腹蹭过她手腕:“当年你教我的,旧书修复要‘顺着纸纹补,带着心意烫’。”
温度像块烙铁,她猛地缩回手,镇纸“当啷”砸在木桌上。
午后暴雨来得猝不及防。
谢纤云踮脚关窗时,杜子坤忽然递来块手帕:“还是喜欢把自己裹成粽子?”
帕子上绣着极小的“XY”,是她名字缩写。
她这才想起,今早出门前随手往毛衣里塞了三条围巾,领口还沾着修书时蹭的金粉。
“要你管。”她别过脸,余光看见他蹲在地上整理她碰掉的书箱,指尖划过某本《叶芝诗选》的扉页。
那里有她当年写的“给总穿白T恤的笨蛋”。
四年前他总说“等我攒够钱就买”,后来她才知道,他把生活费全攒给卧病的母亲,直到母亲去世那天,他都没敢告诉她。
“台风预警升级了。”杜子坤盯着手机,忽然抬头,“今晚可能走不了。”
话音未落,灯光倏地熄灭。
谢纤云惊呼一声,后腰撞上修复台,镇纸滚落的声音里,有温热的掌心轻轻圈住她手腕:“别怕,我在。”
手机电筒亮起,光晕里他睫毛投下蝶翼般的影,正落在她颤抖的唇畔。
“其实……”他喉结滚动,指尖划过她围巾边缘,“大四那年,你在图书馆趴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上睡着,围巾蹭到我手背。我偷偷亲了一口。”
呼吸拂过她冻红的耳垂,“绒毛是草莓味的,像你送我的蛋糕。”
谢纤云僵在原地。
记忆突然翻涌:那年深秋,她把最后一块草莓蛋糕塞给饿肚子的他,他攥着书本站在暖气片旁,说“等我有了钱,一定把书店所有绝版书都买给你”。
此刻他西装下的体温透过围巾传来,和当年暖气片的温度重叠。
“骗子。”她忽然伸手扯下围巾,指尖捏住他西装领口,“你明明说过,再也不吃回头草。”
他瞳孔骤缩,喉间溢出低笑:“可你是风啊。”
指腹擦过她唇峰,“风掀起旧书页时,草怎么舍得不回头?”
雨声在玻璃上砸出鼓点,风铃在穿堂风里碎成串响。
谢纤云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像当年他冒雨给她送伞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
镇纸不知何时被他握在掌心,冰凉的瓷面贴着她后腰,而他的吻落下来时,带着银杏书签的苦香——
“叮——”
风铃突然发出刺耳的裂响。
谢纤云猛地睁眼,看见杜子坤肩头落着半片碎铜片,而他指尖还停在她唇畔,指腹上渗着血丝。
“台风来了。”他低声说,目光却凝在她颈间。
那里戴着他母亲留给他的银链,是去年她在二手店偶然淘到的,当时老板说“这链子的主人临终前,说要留给穿红围巾的姑娘”。
谢纤云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云儿,旧书修复最忌贪心,缺角补得太满,反而伤了纸纹。”
可此刻她望着杜子坤镜片上的水雾,突然觉得,就算纸纹全碎,能再触到这抹温度,或许也值得。
她低头咬住他受伤的指尖,咸涩混着铁锈味在舌尖漫开:“杜子坤,你这里……”
指尖戳了戳他左胸,“是不是还藏着当年没送出去的圣诞贺卡?”
他怔住,从内袋掏出个信封,边缘磨得发毛。
她认得那是她大学时用的牛皮信封,封口画着戴围巾的小人,正把蛋糕递给穿白T恤的男孩。
“本来想毕业那天给你。”他声音发颤,“后来听说你父亲去世,书店要转让……”
谢纤云突然吻住他的话。信封掉在修复台上,露出里面的贺卡。
她画的季风书店门前,站着两个牵着手的小人,男孩手里捧着本《霍乱时期的爱情》,书脊上刻着“XY&DZK”。
窗外,台风正面登陆。
风铃碎成数片,在暴雨里叮叮咚咚,像那年她在旧书店哼的跑调民谣。
而杜子坤的手掌穿过她乱蓬蓬的围巾,扣住她后颈时,她终于明白,有些回头草不是草,是埋在年轮里的春芽,风一吹,就破土而出。
……
手术同意书在掌心洇出褶皱时,杜子坤盯着缴费单上的“80万”,突然想起谢纤云修书时的手势。
她总用指腹轻轻摩挲书页裂痕,像在安抚一道旧伤。
监护仪在走廊尽头发出规律的“嘀——”声。
他摸了摸西装内袋,那里躺着从医院档案室偷拍的照片:2017年3月15日,谢明修(纤云父亲)的缴费单上,“心肌梗塞抢救费”
一栏备注着“为患者杜月梅垫付3万元”。而杜月梅,是他母亲的名字。
“杜先生,您父亲的手术不能再拖了。”主治医生推开门,白大褂带过消毒水的气味,“他当年卷走您母亲的抢救费,确实混账,但血缘关系——”
“不用跟我提血缘。”杜子坤打断他,视线落在走廊尽头的玻璃窗上。
暴雨后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却让他想起昨夜谢纤云在停电时的眼睛,像浸在蜂蜜里的琥珀。
他摸了摸唇畔,那里还留着她咬他指尖时的齿痕。
手机突然震动,行车记录仪APP弹出新视频。
他鬼使神差地点开,画面里谢纤云正蹲在他车旁,指尖划过记录仪镜头。
显然,她发现了。
“所以你每天来书店,是为了拖延签字时间?”视频里,她的声音被车流声切碎,却比手术刀还锋利,“骨髓移植手术同意书,藏在《追忆似水年华》的书脊里,对吗?”
杜子坤猛地起身,椅子腿在地面刮出刺耳声响。
缴费单上的“欠费已清”像道灼烧的疤。
他知道,那是她卖了父亲留下的绝版书。
昨晚分开时,她塞给他的纸袋里,除了修复好的《霍乱时期的爱情》,还有半块硬掉的草莓蛋糕,用当年的兼职便利贴包着。
车停在季风书店门口时,风铃只剩半截挂在门楣,碎铜片散在台阶上,像撒了一地的星星。
他看见谢纤云站在梯子上摘风铃,围巾歪在肩头,露出颈间的银链。
那是他母亲的遗物,她却以为是二手店淘来的缘分。
“下来。”他伸手扶住梯子,掌心触到她毛衣袖口的毛球。她顿了顿,忽然跳下来,后背撞进他怀里:“杜子坤,你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指尖戳了戳他西装内袋,那里躺着医院调档函和父亲的欠条。
他没说话,只是把她往怀里带了带。
她发间有旧书页的霉味,混着修复用的浆糊香,像把钝刀在他心口来回磨。
四年前在旧书店,她也是这样毫无防备地递给他半块蛋糕,说“吃吧,我爸做的,甜得能粘住舌头”。
“纤云——”他刚开口,她突然转身,手里捏着张照片:“这是你母亲吧?”
照片上,穿红围巾的女人抱着年幼的他,背景是季风书店旧招牌,“我在你那本《叶芝诗选》里发现的,原来你早就知道,我爸给你妈垫付过抢救费。”
他喉间发紧。
照片背面是谢明修的字迹:“月梅妹子,钱不用还,小坤以后常来书店看书便是。”
那是母亲去世前一周,她偷偷跑去求谢叔,却在借钱当天遭遇车祸。
命运的齿轮在他们相遇前就转错了方向,连重逢都带着血腥味。
“所以你接近我,是为了赎罪?”谢纤云的声音在抖,却强装镇定,“还是说,你怕我知道真相后,会像你父亲抛弃你母亲那样,抛弃你?”
“不是。”他想抓住她的手,却摸到她冰凉的指尖,“我只是——”
“只是什么?”她后退半步,撞到堆在门口的纸箱,里面掉出几本书,正是他这月送来修复的绝版书,每本扉页都贴着她画的小图案:戴围巾的小人、拿蛋糕的男孩、断了弦的风铃。
“你知道吗?”她弯腰捡起《爱与资本的终结》,书脊上的“XY&DZK”烫金被刮掉一半,“我昨晚翻到你母亲的病历,最后一条医嘱是‘家属拒绝继续治疗’。”
她抬头,眼里没有泪,却比泪更灼人,“你父亲卷走的钱,其实够做最后一次手术,对吗?”
杜子坤僵在原地。
母亲临终前抓着他的手,说“别恨你爸,他只是被赌债逼疯了”。
可他怎么能不恨?
那些在旧书店偷抄诗集的夜晚,那些为攒蛋糕钱打三份工的日子,都是拜那个男人所赐。
而现在,那个男人躺在病床上,用“骨髓”做筹码,逼他咽下二十年的恨。
“纤云,我——”
“别说了。”她突然把纸袋塞给他,里面是《霍乱时期的爱情》和半块蛋糕,便利贴上的小人被划掉围巾,旁边多了行小字:“我爸临终前说,修书要留三分遗憾,人才懂得珍惜。”
她转身走向书店,背影比台风过境时的树影更单薄,“你的书,修好了。”
他看着她锁门,玻璃上的“季风书店”招牌在阳光下褪成浅黄。
纸袋里的蛋糕蹭到他掌心,甜腻的气息涌上来,混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让他想吐。
翻开书,第三十七页的缺角被补成心形,里面夹着张字条,是她的字迹:“当年你抄的拜伦诗,我都背下来了——‘若我会见到你,事隔经年,我如何和你招呼,以眼泪,以沉默。’”
手机在这时震动,律师发来消息:“您父亲的债主今天去了书店,幸好谢小姐没开门。”
杜子坤猛地抬头,看见她正蹲在橱窗后整理藏书,阳光穿过她的围巾,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星星碎片。
他忽然想起昨夜在书店,她靠在他肩头说“以后每年台风天,我们都一起修书吧”,那时他多希望时间就此停住,停在她围巾的温暖里,停在旧书页的霉味中。
可现实是,他的生父正在吸干他最后一滴血,而她父亲的死,间接因他母亲而起。
“杜先生,您有新短消息。”
是“季风书店”发来的:“您修复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已逾期,请速取回。”
末尾附了张照片,书躺在空荡的修复台上,镇纸歪在一旁,像她赌气时的模样。
他知道,这是她在说“再见”,用他们独有的暗语。
掌心的手术同意书已被汗浸透,“杜月梅”的名字在眼前模糊成一团。
他摸出母亲的银链,链坠内侧刻着“坤儿平安”,是谢明修当年偷偷找人刻的。
原来命运早把礼物标好了价格,连重逢都是一场偿还。
“叮——”
半截风铃在风里晃了晃,发出比以往更清冽的响。
杜子坤最后看了眼书店橱窗,那里摆着她新贴的“歇业通知”,边角画着个没戴围巾的小人,正把蛋糕掰成两半。
他转身走向停车场,西装内袋的圣诞贺卡窸窣作响,那是他准备了四年的告白,终究没机会说出口。
三个月后,当谢纤云在储物间发现那张过期的台风预警单时,上面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其实我早就知道,你父亲的抢救电话,是我打给医院的。”
墨迹已淡,像被雨水洇过的旧书页。
她摸着镇纸上的凹痕,想起杜子坤最后一次修书时,指尖划过她手背的温度,突然明白,有些回头草不是春芽,是长在伤口上的刺,风一吹,就疼得让人掉眼泪。
而此刻的杜子坤,正站在母亲墓前,把《霍乱时期的爱情》放在墓碑旁。
书页间的银杏书签被风吹走,掠过“杜月梅之墓”的碑名,落在远处的野草丛里。
手机屏幕暗下去前,他看见草稿箱里躺着条未发送的短信:“纤云,其实那年在图书馆,我亲的不是围巾,是你的耳垂。”
风掀起墓碑旁的旧书页,露出夹在其中的、早已褪色的兼职便利贴。
穿红围巾的姑娘和穿白T恤的男孩,终究没在故事里相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