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游传》第一百八十八章。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云游不多想抱着溪辞,肩上骑了小白马,只脚步轻轻一移,就如是寻常走路,无有他念,竟尔已和于长老拉开了丈余。

    于长老双掌拍了空,呆了呆,抬头骇异的看着云游,云游亦是大惑不解。

    音魔继而手铃一摇,数十块石子平地而起,轻轻一划,如暴雨梨花的飞点过来。

    莫子枫抢过一步,格在中间,双掌凌空一抹,举掌相迎。

    这掌力便似铸起了一堵高墙,和飞到的石子撞击到一块。

    只听“蓬蓬蓬”的撞击声响,霎时间石成粉末,扬起一阵石灰。

    莫子枫大喝:“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溪辞有气无力的喊道:“不……不……前辈……”

    那十二名教众“刷”的一声还剑入鞘,纷叫道:“追……”

    莫子枫手脚不停,挡在云游身前。

    云游看他瞻前顾后颇为拘束,想是一个孩童两个负伤之人,又如何能帮得上忙,只要让他不分心便是。

    当即向后撤出,向竹林隐没而去。

    溪辞只觉腰间水道,天枢,气海等穴阵阵刺痛,双眉直竖,紧咬嘴唇,轻哼数声。

    云游立时将她们放下。

    溪辞一落地便“哇”的一声,吐出一摊污血。

    “溪辞妹妹,你……你中毒了?”

    溪辞软靠在云游臂弯,从怀中缓缓摸出一个小瓷瓶,手儿颤抖,瓷瓶“嗒”的掉在地上。

    云游急将瓷瓶拾起,拔开瓶塞,向掌心一倒,从中滚出十几粒黄黑白的豆大药丸。

    “该用哪种才对?”

    溪辞眯着眼,轻声道:“黄……黄色的。”

    云游双指夹起黄色药丸送到她嘴边,溪辞服下后闭目一会,气息慢慢平和下来,脸色也立见好转。

    小白马蹲在云游身旁,望着溪辞口中呜呜嚎叫,听来甚是哀伤。

    溪辞躺在云游怀里,轻声说:“幕……幕哥哥,我怕是活不长了,你可以……可以答应我一事吗?”

    云游听了一惊,急道:“不……不会的,你可是普陀山的弟子,就算是中毒也会很快好起来的。”

    溪辞微微笑道:“那只对药物有效,这人……这人是以掌力将毒逼进……逼进了我的脏腑内。我好痛苦,受……受不住,方才服下的……黄色药丸乃是……乃是延缓毒性的安乐丸。”

    “安……安乐丸?”

    云游虽不明具体是什么意思,然也听出其非同小可之意。

    溪辞点头微一笑:“这人的掌毒太厉害,我若是不服这安乐丸,只怕要受尽折磨而死。这安乐丸前期……前期是镇压,可免去痛苦……后期……后期便是……便是……”

    云游接口道:“如果镇压不住,便会与毒同流合污,安乐而死?”

    “幕哥哥,你……你很是聪明,溪辞自小……无父无母,全仗师父收养长大……除了师父之外……你……你便是我最亲的人了。倘若这安乐丸侥幸克制了这毒,我也不来求你,师父……只怕我死了……你……”

    云游听得尚存生机,不待她说完便急道:“溪辞妹妹菩萨心肠,定然会逢凶化吉,吉人天相,相……相信命运,老天不会让好人这么快便死的。”

    溪辞笑了笑,忽而缓缓站起身说:“我吃完后感觉好多了,却不知命运是何物?咳……幕哥哥……我们真的能自己主宰命运么?

    还是真如你所说……一切都是注定好的?不知我也是不是这样?”

    她突发此问让云游措手不及,看着她陡然好转心中颇为奇怪,好似是突然改了什么主意一般,让人迷惑不解。

    又听她说道:“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自己的想法,感觉都是在为别人而活。

    什么事都对人百依百顺,在师父和师姐师妹们的眼中,我就是乖孩子,是她们的骄傲和榜样。

    可好多事并不是我所喜欢做的,好多想做却又不敢或是在纠结于得失,害怕别人说三道四。

    我……我太在意别人的的眼光,总是……总是活在别人的世界里。

    骨子里的卑微让我从不敢去做自己想的……我很佩服你的一点便是……便是敢想敢做,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我多想像小师妹那样敢爱敢恨,任性胡为一番,但那终究不是我,这……这或许便是我的命吗?”

    云游听她说了这许多,不觉一怔,心中有些酸楚,柔声安慰道:“命运无常,谁又能料?我们每个人都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便不会留有遗憾。

    只要你内心认为是对的值得的,那就跟随自己的心而走,不要管别人怎么说,也不要去在乎结果如何,享受过程,开心最重要。”

    他不知溪辞妹妹为何会突有此问,然既问了,便也将自己如何看待命运的想法说了出来,希望可以帮她解除一些困惑。

    溪辞立在云游面前,看了看他,隔了一会,微笑道:“幕哥哥,谢谢你。”

    她有如解开了心头的疑难杂症,被人认可后的欢喜,大为欢畅的甩了甩手。

    “谢我什么?”

    “是你让我明白自己活着的意义,即使时日不多,也要笑着面对,勇敢做真实的自己。”

    云游搔了搔头,皱了皱眉,手指敲着下巴,学着她的模样,奇道:“我有说过这些么?”

    溪辞轻笑一声,忽而神色忸怩低声问道:“幕哥哥……你……你觉得我……我这样的会……会招人喜欢么?”

    说完她整个脸和脖子也红了,低着头,想听又害怕听的样子,羞愧无已。

    云游想到前几日她对自己过度关心的样子,有些被惊吓到了,不好推却,只委婉道:“溪辞妹妹美丽无方,温柔聪明,又极会体贴人。天下间哪有人会不喜欢这样的姑娘?除非他是个疯子。”

    溪辞窃喜,扭头向一边。

    又听云游有些为难道:“只是……只是我现在心中只有小仙女一人。溪辞妹妹你对我好,我知道,但我真的把你当朋友一样,你……你别多想了。”

    溪辞一怔,秀眉一轩,白了他一眼,嗔怒道:“你……你瞎想什么呢?谁又说你了,总是这样臭不要脸,没个正经。”

    云游也愣了愣,心想不是说我,那会是谁?登时会意长长的“哦”了一声,笑道:“我懂了,我懂了,难怪,难怪。”

    他懂是懂了,这个难怪也只解她为何会说出这番话,却不解她为何会改变主意,又改变了什么主意?她所说的什么安乐丸是真是假?

    溪辞瞧他一脸不怀好意的坏笑,面色方平又复双颊发烫,背过身去,低声道:“你……你又懂什么了?别到处瞎说。”

    云游看着她的神色更加觉得自己懂了。

    她刚才说有一事相求,原来就是喜欢了那莫疯子,自己又不好意思开口,便是想求我去说。

    要不然也不会说什么安乐丸克制了这毒便不来求我的话,她这是怕死了留有遗憾。

    溪辞妹妹那么腼腆,又怎好意思开口向一个能当自己父亲的男人说这种情话?想这莫疯子虽是疯疯癫癫的,然为人倒还仗义,确也是一条汉子。

    溪辞妹妹不论是否活得长久,总要让她不留遗憾,快乐的走完余下的日子。

    溪辞见云游发呆,良久不语,轻声问道:“幕哥哥,你又在想什么呢?”

    云游回过神来,嘻嘻笑道:“要不……我们回去找那疯子如何?”

    溪辞一怔,皱了皱眉。

    “你又在搞什么鬼?你……啊……幕哥哥你的身体……”

    云游低头一看,却见腹下一片血红,一经她说出,便似将疼痛唤醒一般,立时有了有身之痛,慢慢躬下身子,坐到地上。

    溪辞一面帮他敷药包伤,一面关切道:“定是你刚才跑的急了,那被竹子扎的口子又给绷开,幕哥哥,你……你怎么全然不知?还有为何你又能控制自己了?”

    云游一凛,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方才我全没想到要如何如何,下意识,随心随性,自然而然的方能行止有方,刻意勉力而为反而不得其效。

    便如我这身子一样,心中有则有了有身之伤,无则无有身之患。

    不存念想则入无我境,无我而无不有我,则可随意而幻化出我。

    道家仙法的变化神通,只有在无我之时才可变化为世间万物。

    是以昔日玄空道长才会说天下第一剑,乃是无剑,如今想来确实是同出一理。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溪辞素知他总会说些奇奇怪怪让自己觉得莫名其妙的话来,也不以为意,继续帮他包扎伤口。

    只听他又自顾说道:“好比我们想要努力去想起某件事来,刻意想却总是很难,可当放下的时候,脑子一空,不经意反而想起来了。

    我们人有时就是这么神奇,在现实很多无法做到的事,在梦中进入无我之态后却可以轻松办到,那是脱离了肉身之故。

    只是很多人身在梦中而不自知,亦或少有人知,而在现实中却无人把它当成是梦境,只因感觉更真实。

    然何为真实?色声香味触法,这些都是身体告知我们的,身是相,相即幻,这么说来我们人所处的世界不过是个更为真实的梦境而已。

    正如照镜子,里外两个我,都会说自己所处的才是真实的世界,从来不会觉得自己就是镜中的我。那镜中的我又是谁?

    是我们的身体和认知欺骗了我们,反而是无形的魂才是真我,真我是可以无所不能的神。

    这样说来我们苦苦所追寻的神却不正是我们自己么?”

    他兀自坐在地上喋喋不休,溪辞只埋头帮他处理好伤口,轻轻一拍,嗔道:“你可真是越来越呆了,这下知道是梦还是现实了么?”

    云游被她一拍,腹下一疼“啊唷”叫苦。

    溪辞忍不住掩口而笑。

    忽听西北角一阵骚动,云游和溪辞小白马三人以为他们追了过来。

    忙躬身在一起,向着西南方一处长约二尺的沿阶草躲去。

    这片沿阶草足有数十亩大小,三人没身其中,遮掩的严实,不易为人所察。

    很快便见三名男子神色慌张的自他们眼前跑过,不时还回头张望,似是有什么在后面追赶一样。

    云游想不是刚才平原神教的人,那这几人又在跑什么?害怕什么?

    他微一挪脚,发觉脚下踩了什么物件,俯身拾起一看,却是几件士卒的衣服。

    寻思那音魔并未认出我,只识得溪辞和小白马,这衣服若给她套上总是不错的。

    云游也想过为何会有士卒的衣服丢弃在此,可不论何种原因,自古官兵都是强主,受欺压的多是百姓,方才逃跑的不也是百姓打扮么?

    想到此节当即便给溪辞套了一件上去。

    只是她身子太小,显得衣服过于宽大,便如一个小孩偷了大人衣服一般,甚是违和。

    云游帮溪辞系好帽子,看着她由一个小姑娘瞬间变成了一个小士兵的模样,忍不住笑道:“哪里来的俊小伙,可没见过这么细皮嫩肉的小兵。来呀,本将军要验明证身,看看是不是冒牌货?”

    溪辞“嗤”的一声掩口而笑,却见他当真伸手过来,吓了一跳,一侧身,将他手拍开,惊惧道:“幕哥哥,你……你要干嘛?”

    云游双手一摊,笑道:“哪有你这么干净的士兵,生得太俏没有沧桑感,我不得帮你补补妆么?”

    溪辞见他满手污泥,皱了皱眉,闭上眼睛,紧咬下嘴唇,一脸嫌弃道:“那……那你少抹些,可别太丑了。”

    云游见她这时候还要顾及形象,不觉笑了笑,只在她嘴边轻轻撇了一道八字须。

    点头笑道:“成了,这样有些男儿味道了。”

    说罢双手向自己脸上一抹,捡起一件套在身上,大小适中,只可惜没有小白马穿的,然她站在草里也看不见人影。

    向着溪辞一笑:“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咱们此后便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了。”

    溪辞见云游满脸污泥,任谁也识不出来,低声问道:“幕哥哥,我们现在去哪?”

    云游嘻嘻笑道:“当然是不留遗憾,我们穿了这衣服,正好虚张声势,率了大军去助那疯子如何?反正那些人也不知他的身份。”

    溪辞心中一喜,立时脱口叫道:“好……”

    一说出口便觉太不自重了,转而低头轻声道:“全凭幕哥哥做主。”

    云游正欲成人之美,忽听得北面又有急奔而来的脚步声响,赶紧双手下压,继续躲伏在草里。

    只听那奔跑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连大口喘气的声息都近而可闻。

    又听得“簌簌”的踩草声,云游暗叫糟糕,那人分明便是向自己这边跑来,莫非被发现了?

    待要起身察看,云游只觉额头被人踢了一脚,眼冒金星,那人一个跟斗被绊倒,向后扑摔过去。

    云游和他同时自长草中站起,回身一看,眼前却是一位身材瘦小的少年,约莫只有十来岁。

    他呆呆的看了看云游和溪辞两眼,忽而惊恐的“扑通”一声,竟向他们跪下,连连叩头哀求道:“两位军爷高抬贵手,全当什么也没瞧见,将小的放了吧。”

    说完又不住磕头求饶。

    云游一时没反应过来,溪辞见他可怜,又是一个孩子,忙将他搀起,轻声道:“小兄弟,起来说话,我们可不是坏人,定是你误会了。”

    那少年缓缓起身,小声问道:“你……你们不是?”

    云游见他神色稍定,料知是把自己当成了官兵而后又起了疑。

    想其中大有文章,如若告之以实,恐这人未必会坦诚,是以双手叉腰,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大喝道:“他妈的,什么是与不是,你为何要跑?老实讲来。”

    溪辞不解的望着云游,低声道:“幕哥哥,你干嘛?这人这么可怜你还要吓唬人家。”

    那少年登时双膝一软,又即跪到地上,颤声道:“小……小的上有老下有小,手无缚鸡之力,从未与人打过架,更……更别说上战场了。那必是死路一条,求……求二位爷开恩,放小的回去吧。”

    云游心想这小子胡说八道,他才多大就什么上有老下有小,看来也是个不老实的家伙。然听其意也知了八九,这人就是逃兵,被迫抓去充军的。

    继而喝道:“男儿大丈夫,自当为国效力,岂可贪生怕死,做鼠辈懦夫?如若人人都像你一样,国不复国,又何来的家?”

    那少年连连点头道:“是是,军爷教训的是,你们都是为国捐躯的大英雄大烈士,小……小的自是不如。”

    “什么叫为国捐躯?还没打便言败言死,你可还有半分骨气?像你这样的逃兵还有多少?”

    那少年一愣,想了一会说道:“这……这我可就不清楚了,小的只是济恩寺中的一名难民,光这些人便有大半是不愿去打仗的。”

    云游听到什么济恩寺,大感好奇,料这少年定是不尽不实,有所欺瞒,又即喝道:“胡说八道,你小小年纪便不学好。一会说上有老下有小,一会又说乃是寺中和尚。

    你这济恩寺便是藏污纳垢之所,三教九流之会么?”

    那少年狐疑的望着云游,奇道:“军爷不是朝廷子民,乃是武林中人?”

    云游见他有所疑,想是话有纰漏,是以厉声喝道:“什么这人那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论哪人,都是炎黄子孙,为国效力,岂分彼我?”

    “是是,军爷是武林中人那也不怪会不知这济恩寺。”

    “济恩寺莫非不是寺庙?”

    那少年已没了先前的惊恐之状,脸转笑意,嘻笑道:“说不是也是,说是也不是。”

    云游听这人说话倒觉得有些像自己曾经无赖的模样,竟生出鄙夷之色。

    怒道:“什么叫不是也是,是也不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这般含含糊糊说话,可非是好汉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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