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今天我们继续一起阅读《总体与无限》的第二部分，争取把它结束。这个部分在理论上来说相当重要，所以多花了一点时间。估计这次还是没有办法完全讲完。列维纳斯的这本书确实很难读，一个难点正如我们之前提到的，就是那种如海浪拍岸一般的反反复复的节奏。所以有的主题前面出现过了，但后面又继续提到，而且又具有了新含义。比如分离，他者，面容，瞬间等等。所以大家读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读这本书，仅仅按照一个论证的思路走是不行的，必须先划出关键词，然后围绕这一个个局部的中心发散出光芒，然后不同的星群之间又彼此辉映。

上次课重点讲了享受，最后将享受归于元素这个至大无外的自然环境。然后又点到了元素的那个不可穷尽、不可把握甚至不可言说的“神秘性”。这节课就从这个地方说起，文本的起点是第三章第一节。我们说享受是自足的，有三个基本原因：首先，它是内在性，是自我中心的，因此可以从总体里面分离出来自成一体。其次，它是瞬间性，每一个瞬间都是全新的开端和起点，因此可以从历史、传统里面挣脱出来，确证自身的独特性。第三，它是收缩的，内敛的，因而将各种元素里面的物质要素都不断地吸引到自身中，不断充实着自己，利用与周围世界之间的密切联系来巩固自身的内在性。

如果这么说的话，享受看起来是很完满了，处于享受中的人是如此的充实和自足，那还有什么必要再前往别的地方，再发展出别的生存样式呢？在你自己的那个“位置”上面，好好地享受元素赋予给你的一切，这就是完美的人生了啊？还追求什么真理啊，意义啊，目的啊，法则啊？还抗争什么，还辩解什么，阐释什么？享受当下的一切，在这个过程里面不断确证自我的存在，这似乎不仅是起点，也是终点。看起来构成了一个完美的循环了。但真的是这样吗？肯定不是。说句俏皮的废话，如果享受是完满的话，那么后半部《总体与无限》就不用写了。

享受之所以不完满，也可以列出两个基本原因。第一，沉浸在享受中的自我不断地向内部收缩，把各种元素的力量都吸收进自我这个中心，这样好像就把自我这个内在性的领域又封闭起来了，好像又转变成另一种形态的“总体”了。这就出问题了。因为最早提出内在性就是为了对抗总体性，那怎么能让它再度滑向总体性的深渊呢？如何防止内在性蜕变成总体？直接想到的一个突破口就是他者。他者在表达，他者在召唤，他者的光芒自黑夜中闪烁，这些都将自我从自满自足的享受之中警醒：是的，不能仅仅封闭在内在性的小世界里面，还必须有一种勇气突破这个边界，去真正直面他者。

那么，如何走出突破内在性的第一步呢？这就涉及到第二个原因，那正是元素的神秘性。元素为什么是神秘的？一，它来自“将来”，因而是不确定的，“不稳靠的”；二，它来自“虚无”，因而一下子就戳穿了享受的那个幸福的肥皂泡。列维纳斯在第一节里面开篇就说，“自我之享受的瞬间所具有的充实并不能确保他克服其享受的元素本身所带有的未知，快乐始终是一种机运、一种幸运的相遇。”一句话，幸福是瞬间的，但也是短暂的；快乐是强烈的，但也是脆弱不安的。为什么？因为一切的享受、幸福和快乐最终都来自元素这个终极的“环境”，但是这个从时间和空间上无限拓展的元素宇宙，它的终极理由是什么呢？它的本原和归宿是什么呢？它来自哪里、归于何处呢？人类的理性看似非常强大，归纳、总结出各种所谓的普遍真理、绝对法则、永恒定律，但在漫无边际的元素面前，这些法则和原理真的能站得住脚吗？它们难道不恰恰是人类给自己的生存提供的暂时性的安慰吗？为什么需要这个安慰，就是因为人在元素的世界里面确实享受了，但这个享受总是不稳靠的，总是不安全的，总是时时刻刻带有着焦虑和隐忧。因为你不确定未来会发生什么，因为你不知道从远方会袭来什么样的力量。也许你享受的好好的，一场生灵涂炭的灾难就突然降临；也许你幸福的美美的，但一群凶神恶煞的敌人就杀过来。这些隐藏在元素之中的未知的、“不稳靠”的、不确定的危险时时刻刻都直逼享受着的自我，让他警醒，去直面他者，去捍卫家园。

上节课提到了撕裂总体性体系的一个大法就是“绝对无”这个概念，但大家当时肯定还模模糊糊，不知道这个概念说的是什么。但落实到元素这里，相信你一下子就领悟了，在元素的根源之处所盘踞的恰恰就是绝对的“虚无”：元素的存在与毁灭，开端与终结，从根本上来说都是绝对“没有理由”的。大家都熟悉那个形而上学的根本问题：“为什么世界本有而非无？”换句通俗的话来说，为什么世界上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事物，而不是彻底空无？元素的“绝对无”这个本性恰恰说明，世界完全“有可能”落入彻底的虚无，绝对的否定。即使它现在还在那里，还好好地让你享受，但没有任何一个理由，没有任何一条法则和真理能够保证它不在某个瞬间突然化作虚无。灾难，战争，瘟疫，死亡，灭绝，也许这些才是世界的终极“理由”。

面对这样一个无理由的世界，这样一个让我们爽，但又爽得不安、爽得焦虑的世界，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暂时安稳地生存下去呢？怎么做才能给我们的享受提供一个相对稳定的秩序，在一定限度内对我们的生活进行掌控，不受那些来自元素的绝对无的力量的凌虐？最简单直接的的办法当然就是，建造家园。让我们造起房屋，那至少可以遮风避雨，给我们提供一个基本的“庇护”。汉语里面有一个词说的好，“未雨绸缪”。那正是说，面对不确定的将来的危险，现在就要做好准备，做好防护措施。建造家园正是第一步。而家园除了能够抵御各种未知的自然界的危险之外，还可以有效的抵御外敌的侵略。所以“家”、“居所”、“居住”是接着享受后面的第二组重要概念。

一定要注意，家跟享受是密切连在一起的，它最终是为了保卫享受，抵御绝对无的力量。不过我们这里用了一串“抵御”、“保卫”、“防范”，是有点问题的。正相反，列维纳斯一开始谈到家的时候，更突出两个要点，一个是女性气质，是柔和，是好客。另一个就是占有和获得。我们在女性后面加一个气质，也是强调它作为一种居家的基本形态，不一定是女性才有的，相反，家的最基本的氛围就应该像是在母亲或妻子的怀抱，那么的温和，慈爱，包容，而不会展现出咄咄逼人的权威或侵略性。所以，之所以要有一个家，其实最基本的想法就是要找一个平静柔和的港湾，在家里，可以遮风避雨，可以围炉夜话，更可以接纳远方的客人。家，不仅仅是封闭的，防御的，警惕的，而更应该是自然而然地化育生命，润物无声地吸纳万物。家，本来就是，理应就是女性化的。

好，家的这种温柔好客的气息首先让暴露在元素中的自我安定下来。但仅仅建起房屋，拉起围栏还是远远不够的，这只是家的起点。家，需要细心呵护，需要不断打理，更需要辛勤的劳作，让它变得更丰富更充实更美满。所以，它实际上是享受的进一步延伸，它用“延迟”、“悬搁”的方式来确保享受可以相对安全、稳靠、持续地进行下去。“享受的延迟使一个世界变得可以进入——就是说，使存在无人继承、但可为将占有它的人所支配。”这句话的核心关键词就是延迟。为什么要延迟享受呢？享受总是当下的，总是瞬间的，它在这一瞬间就要重新开始，就要达到幸福的强度。这些都没错，但元素的绝对无的力量抽掉了享受在当下的自满自足的基础。也就是说，如果仅仅停留在享受，那么每一个瞬间既有可能是完满的充实，但也随时有可能面临灭顶之灾。这个灾难和毁灭的可能性是你不能掌控的。那么，你能掌控什么呢？就是推迟享受的实现，不要一下子就投入到元素之中，而是先在自己的身体周围建起家园，由此慢慢地将元素之中的力量吸收进来，并且作为物资、财产和物品积聚起来。所以，家的一个基本的作用是通过延迟享受来确保享受能够持续安稳的继续下去。灾害袭来，家里的人不怕，因为已经备好了渡过难关的余粮。敌人打过来也不怕，因为每日在家里的劳作早已积蓄起充沛的体力，能够进行反击。所以家为什么是必要的，就是告诉我们，享受是不应该在瞬间就完成，就实现的，那样的享受始终是充满风险和焦虑的，时刻惴惴不安的，只有家才能给享受提供一个理由，一个基础，一个更可靠的实现手段，那就是通过延迟享受来更好地确保享受的幸福和快乐。

由此就涉及到下一个重要概念，那就是“劳动”。通过劳动，“元素的不确定的将来被悬搁。元素在家的四壁内固定下来，在占有中平息下来。”那么，劳动又是怎样对元素进行占有的呢？大致有两个要素，一是“质料”，二是“手”。很清楚，前面指向元素，后面指向身体。首先，劳动将那种来自于“将来”和“无处”的元素变为在家里可以享用和贮藏的质料。一般在哲学里面谈到质料，总要和“形式”相对来说。所以，充满潜在危险的元素之所以能转化为质料，第一步正是需要由人来给它“赋予”一个形式，一个人可以利用、处理、加工的形式。通过这样一种“赋形”，劳动就把质料从元素那里抽取出来，占有为家中之一物。这个赋形的第一步当然是通过手来实现的：“它使事物臣服于手……手使它的把握脱离元素，手勾勒出带有形式且被界定好的诸存在者，就是说勾勒出固体；由此，手勾勒出一个世界。”

大家可能熟悉，在美术史上有各种关于手的名作，甚至法国艺术史大师福西永还专门写过手的图像学历史。根据列维纳斯在这里的论述，手的真正伟大之处正在于，它是从元素到家园进行转化的第一个步骤，也是最直接的纽带。建造房屋需要手，收割粮食需要手，甚至面对外敌入侵，还需要手跟手紧紧地拉在一起，形成生命的防线。家是什么？并不是一个理想的规划，一个宏大的蓝图，甚至是一个等级鲜明的结构。家的开始，就从手跟质料的亲密接触开始。家，就是从你亲手一块块垒砌的砖石开始；占有，就是从你亲手一把把收割的庄稼开始。有了四壁，有了贮藏，你就会觉得安全，因为对于有家的人，对于勤奋劳动来养家的人来说，未来不再充满着神秘性和不确定性，因为你把当下掌控在自己的手中，进而将享受一步步坚持、持续、稳靠地向着未来推进：“劳动并不刻画一种已经脱离存在的自由，而是刻画一种意志：一种已受威胁、但又拥有时间以便防备威胁的存在者。”在西方哲学里面，自由总是跟意志连接在一起，这没错。但在列维纳斯那里，自由属于享受，而意志则更落实于劳动。享受看似自由自在，因为它当下就完满充实，因为它能够从总体中分离出来自成一体，但这种自由是不稳靠的，是没有坚定根基的。所以自由还需要一种坚定的意志的力量，它需要更坚韧，更持久，更有耐心。这种意志只能在劳动之中才能展现出来。

游手好闲的人、养尊处优的人经常会嘲笑埋头苦干的劳动者，他们会说，干嘛活得那么辛苦，整天那么忙忙碌碌的又图什么？没错，一分汗水一份收获，但等到你终于能够收获的时候，还有力气去享受成功的果实吗？还不如投机倒把，搞点意外之财，然后快快乐乐地“享受”人生。如果按照列维纳斯关于享受和劳动、自由和意志之间关系的论证，我们恰恰要有力地反驳这种言论：是啊，当下的享受也是幸福的，也是充实的，没人否定这一点，也没人会否定享受人生这种态度，但关键是，没有劳动的坚实支撑，没有家的温暖港湾，没有向着将来一步步推进的坚定意志，所有当下的享受都是脆弱的，焦虑的，不稳定不牢靠的。你只是觉得自由，但这种自由早已被扔进元素的那个绝对无的深渊之中。你的自由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还是要看元素的脸色。说到底，这不是真正的自由，而更是一种你根本掌控不了的命运。所以劳动为什么是重要的，是宝贵的，不仅仅是因为它所带来的结果，不仅仅是因为你现在的辛勤劳动能换一个美好的未来。而其实更是因为，劳动从根本上改造了你的生命时间，不必时时刻刻都焦虑不安地活着，而是能够牢牢地将时间掌控在自己的手里。当你成为时间的主宰，当然也就成为生命的主人。即便下一分钟就是世界末日，你也不会感到恐慌和绝望，因为当你看到自己布满老茧和伤痕的双手，你清晰看到你的劳动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清晰形态和轨迹。你真实地活过，你一步步走过，你有一个家，你有一段连续的生命，你无所畏惧，因为你掌控着自己的人生。“我的未来不是梦”，因为我认真地劳动每一分钟，因为我为家奉献一切。我活得踏实，稳固，我有坚定的意志，所以我自由。

然而，我们又要问了，难道在家里就真的自足了吗？难道劳动就完满了吗？肯定不是。否则咱们这节课就可以大结局了。为什么呢？关键问题还是在他者那里。我们反复说过，家跟享受是不矛盾的，它反倒是为享受服务的，为了更稳定的享受，更持久更安心的享受。所以家最终没能跳出享受和内在性的那个范围。这个列维纳斯心心念念的他者，绝对的他者，下节课我们集中给一个交待，但在这次课的最后，我们仅提一个从家的内在性里面突破的要点，那仍然是死亡。在第五节中，他说：“对死亡的意识，是对永恒地延迟死亡的意识，这种永恒的延迟处于对死亡期限的本质性忽视之中。”可见，劳动的坚定意志将时间性一步步稳定地向着未来推进，但它却并没有真正理解死亡这个终极的难题，而只是无限地推迟，不愿面对或不知怎样面对它。劳动，虽然成功有效地抵御了元素的绝对无，但它恰恰无力面对另外一种绝对无，那种深深地盘踞在时间性深处的绝对无：我们，都是有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