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扯淡的半生

原创作品,文责自负。

每天晚上八点过七分,铝制旋盖被拧开的嘶哑声响会准时撕裂客厅的寂静。廉价白酒的瓶盖总是特别紧,需要手腕用上些不该有的狠劲——“咔”的一声,像某个关节在暗中抱怨。没有琥珀色的光泽,只有透明到近乎残酷的液体,在节能灯下泛着冷冽的水光。曾经最鄙夷的这种散装白酒,三十五块钱两斤半,用塑料壶打回来灌进旧酒瓶里,如今成了我夜里唯一的、忠实的狱卒。

酒量是一寸寸溃退的防线,身体是出卖我的第一个叛徒。

年轻时喝这种酒,是为了显摆筋骨和豪气,第二天照常能在工地上扛起水泥袋。现在,二两下去,喉头就像被砂纸打磨过,胃里腾起一团浑浊的火焰,那火不暖,只烧得人从内里发慌。妻子在阳台晾衣服,背影像一株缺水已久的植物,沉默地吸收着夜晚的潮气。我们之间隔着整整一个客厅的、被酒精浸透的沉默。她知道我在饮鸩,我知道她已无力再劝,我们默契地维持着这种平衡,像在走一根快要崩断的钢丝。

最诚实的是身体。昨夜吐出来的,是清晰可见的、未被消化的白菜叶和零星的米饭粒,漂浮在辛辣刺鼻的酒液里,构成一幅关于我晚餐(和午餐)的寒酸图解。妻子递过来的温水,温度总是刚好,不烫也不凉,恰如我们之间仅存的那种、经过精密计算的体贴。我扶着冰冷的瓷砖墙壁,看见自己映在对面柜子玻璃门上的影子——浮肿,灰败,眼白泛黄,像个被生活反复搓洗后褪了色的劣质玩偶。酒精许诺的遗忘是赊账的,醒来时,它连本带利向你索取:更深的头痛,更空的钱包,更重的羞愧。

母亲的记忆在溶化,而我连一只像样的容器都捧不出。

上个月带她去复诊,公交车颠簸。她紧紧抓着前排椅背,指节攥得发白,像怕被甩出去。诊断书上的字一个个都认识,连起来却像天书:“海马体萎缩”、“认知功能进行性下降”。医生的话更直接:“需要有人二十四小时看护,或者送专门的护理机构。” 后面那句他没说,但我听懂了:需要钱,很多钱。

站在缴费窗口前,队伍缓慢移动。我摸出皱巴巴的钱包,里面几张红色钞票薄得可怜。手机屏幕亮起,银行短信提醒房贷扣款成功,余额瞬间变成令人心慌的三位数。母亲的职工医保像一张漏洞百出的网,能捞起的帮助有限。那些稍微好些的、能延缓她忘记我速度的药,名字后面都跟着让我沉默的数字。最终,我只要了最基础的那种。取药时,铝箔药板装在廉价的塑料袋里,哗啦作响,那声音轻飘飘的,却压得我直不起腰。

送她回老房子,她突然在楼道口停下,仰头看着斑驳的墙壁,喃喃道:“这树……长得真高。” 那里没有树,只有一道雨水常年冲刷留下的、深褐色的污迹,形状有些张牙舞爪。我没纠正她,只是搀紧了她瘦得像一把枯柴的胳膊。她的世界正在坍塌、扭曲,变成我无法理解的形状。而我,她唯一的儿子,能做的只是眼睁睁看着,用最廉价的药物,为她这场漫长而安静的退场仪式,拉上一块遮不住全部的破布帘子。

女儿是发射向遥远星系的探测器,传回的信号越来越微弱,越来越难以解码。

她的聊天窗口,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一周前:“打钱了,谢谢爸。” 后面是一个系统自带的、黄色的笑脸,标准得没有任何温度。她的朋友圈对我是一片永恒的灰色横线,但妻子有时会给我看截屏:在灯光迷离的酒吧卡座,笑容被滤镜修饰得毫无瑕疵;定位在某个我没听过的音乐节,彩色粉末漫天飞舞;新做的指甲上贴着细小的碎钻,配文是“要对自己好一点”。

她偶尔回家,像候鸟短暂停栖。身上带着陌生的香水味,那味道年轻、肆意,昂贵到我叫不出名字。她脱下外套,里面是一件裁剪古怪的短上衣,露出一截我曾驮在肩上、如今却觉得刺眼的腰肢。

“不冷吗?”我的话脱口而出,老套得像一句咒语。

她瞥我一眼,那眼神掠过我被廉价衬衫包裹的微微凸起的腹部,掠过我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膝盖:“你们觉得冷的,我们觉得刚好。”

我们。你们。界限划得清晰分明。她钻进房间,门轻轻关上,是另一种更坚决的拒绝。凌晨,我起来喝水,看见她那双精致的小皮靴,嚣张地躺在玄关,鞋底沾着遥远的、我从未踏足过的街区的尘土。我的世界是锈蚀的齿轮和漏水的管道,她的世界是算法推送和即刻满足。我们活在同一个物理空间,却仿佛被时间的手笔分别画在了卷轴的两端。

白天的我,是一件努力抻平褶皱的旧工装,领口却已磨得泛白起毛。

人才市场的大厅永远弥漫着汗味、纸张味和微弱的绝望气味。我挤在一群比我年轻、眼神比我灵活的人群里,递上简历。纸张边缘有些卷曲,上面“熟练操作Office办公软件”的字样,自己看着都有些心虚——我只会最基础的打字和表格,那些新的协作工具、智能模板,像一堵透明的墙。

“48岁?”招聘的人抬起眼皮,目光像尺子一样从我头顶量到脚底,“我们这个岗位……强度比较大,经常需要加班。”

“我能加班。”我急忙说,声音有些干涩。

对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怜悯的宽容:“老师傅,不是加不加班的问题。是我们这个流程现在全部线上化、智能化了,您这经验……可能不太匹配。”

老师傅。三个字,把我钉在了过去的陈列架上。我的经验,那些关于机器维修、关于人情世故、关于在匮乏中维持运转的庞大而沉默的知识体系,在这个扫码支付、云端共享、一切追求“迭代”的时代,成了无人问津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走出市场,正午阳光白得晃眼。街边外卖骑手骑着电动车呼啸而过,那么灵活,那么迅捷。我突然想起,女儿曾半开玩笑地说过:“爸,要不你也去送外卖吧,时间自由。”当时我含糊过去了。此刻,我看着他们后背印着的平台logo,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选项。然后,膝盖处传来一阵熟悉的、阴雨天前的酸痛,提醒我它的磨损程度。我连“时间自由”的资格,都被这具肉体限制了。

车是四个轮子的铁质囚笼,也是我最后的移动堡垒。

那辆不知转了几手的国产车,发动机的声音像一个患了严重支气管炎的老人。每次踩下油门,它那不甘不愿的嘶吼都让我心惊胆战,怕它下一刻就彻底散架。它喝最便宜的92号汽油,像一个节衣缩食的穷人,精细计算着每一滴能量的转化。它载着我,从城北的零工市场,到城南的廉价批发超市,再到需要穿过整个城市才能到达的、药价稍便宜点的社区医院。它的空调坏了两年,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可我不能没有它。它是拖延我“坠落”速度的最后一块甲板,是我还能勉强维持“正常社会人”表象的可怜道具。有一次,它在一座气派写字楼下的停车场熄了火,保安过来催促,眼神里的不耐像针一样。我满头大汗地打火,那“咔咔”的无力声响,在周遭高级轿车的静默包围中,显得格外刺耳和悲凉。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和这辆破车,都是这个光鲜世界亟待清理的故障代码。

房子是不断下陷的泥沼,我是其中慢慢窒息的一截树根。

夜深时,能听见这老房子所有的秘密:楼板在我头顶某处轻微“嘎吱”作响,不知是结构变形还是老鼠跑过;卫生间的水龙头永远关不严,水滴砸在塑料桶底,每一下都像在给时间打节拍,咚,咚,咚,昂贵的时间就这么漏走。每月1号,手机银行APP的推送像准时的债主:“您的房贷本月应还3872.51元”。小数点后面的数字,像一声嘲讽的尾音。这不是家,这是一个用未来三十年光阴典当来的、正在缓慢风化销蚀的壳。我和妻子是困在里面的两只疲惫的兽,不再试图互相舔舐伤口,只是依偎着,汲取对方身上那一点点可怜的体温。有时在深夜,半梦半醒间,会感觉到她背对着我,身体极其轻微地颤动,没有声音。黑暗吸走了啜泣声,但吸不走那种弥漫的悲伤。我想转身,手臂却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我能给她什么?一个被酒气包裹的拥抱?一句连自己都不信的“会好起来的”?我的沉默,是我最后一块遮羞布。

酒瓶又快空了。

瓶底只剩下浑浊的一小口,悬浮着肉眼难见的、廉价的杂质。我知道这循环无解:今夜用灼烧喉咙换来的几小时麻木,明天会用加倍的酸软和空虚来报复。逃避的账单不会消失,只会利滚利;磨损的身体不会复原,只会每况愈下。

但我还是仰起脖子,让最后那点火辣辣的液体滚入喉咙。它没有带来温暖,只有一条清晰的、从口腔到胃部的灼痛轨迹。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霓虹灯光怪陆离,那是另一个世界,充满着我女儿那样年轻人的笑声、手机支付的轻响、和无限可能的未来。而我,被囚禁在这具五十岁的躯壳里,囚禁在这间老旧的房子中,囚禁在儿子、丈夫、父亲这些沉重身份交织成的网里,动弹不得。

我这扯淡的半生啊——像一场努力奔跑却始终陷在泥沼里的梦,用尽全力喊叫却发现自己早已失声。爱过,恨过,挣扎过,最终被生活磨成了一颗沉默的、棱角全无的石头,在时代的河床底部,看着清澈的流水裹挟着年轻的光影,头也不回地奔向远方。

天,到底还是要亮了。白酒瓶子见了底,熟悉的钝痛开始在太阳穴处集结。我会像过去的几千个清晨一样,用冷水泼醒浮肿的脸,把昨夜吐脏的衬衫偷偷揉进洗衣盆,发动那辆咳嗽不止的老车,载着这副日益陈旧、债台高筑的皮囊,再次摇摇晃晃地,驶入新一天别无二致的循环。

没有救赎,没有奇迹。只有日复一日的磨损,和磨损间隙中,那一点点对至亲之人尚未完全熄灭的、微弱的责任之火。

扯淡吗?真他妈的扯淡。

但偶尔,在醉意与清醒交界的混沌时刻,在母亲偶然认出我、露出孩童般笑容的瞬间,在女儿罕见地发来一句“天冷加衣”的简短问候时(哪怕可能是群发),这具麻木心脏的深处,某个早已锈死的阀门,似乎会被什么无形的力量,轻轻撬动一丝缝隙。

或许,这就是活着的证据吧。

被生活反复捶打,被岁月无情风化,被责任压得直不起腰,被时代甩在身后,却还在喘气,还在行走,还在试图为所爱的人,挡开哪怕一丝丝的风雨。

我这扯淡的半生,也算活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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