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值得
“宝军哥，带上我吧，我也想挣钱！”
此刻，黄土地上天还没亮，浅灰的积云缓缓挤着往前，空中偶有鸟叫声回荡，衬着一旁嶙峋的柳树枝，在风中摇曳，似坠非离。
宝军转过身来，眯着眼睛看了眼孔雀，梳着一条大辫子，黑亮黑亮，秀气的眉毛下嵌着一双水灵的眼睛，虽说穿得素净，还挺漂亮。
“这么小，吃得了苦吗？”宝军吐了口烟，斜歪着脖子。
声音回响着，渐渐散去。
“咦，这么小，你就老啦？”，孔雀打趣地说。
“吴老师准你么？不读高中啦？”宝军似乎有些急了，“好不容易初中读完了，搁这闹呢？去去，快回去！”
“我不，我就想跟你出去，我也想见识见识。”孔雀挥着手上的干草，浅浅地耷拉着脑袋，时不时往宝军那望去，
“那吴老师呢，他一个人，不得...难受，天天悬着心。”宝军试探着说道。
“我爸才不呢，他学校一堆子事，再说...我妈出去这么多年了，也没消息。”孔雀捏紧了手上的干草，脑袋垂了下去。
大风吹起的黄沙显得更多了，一旁残破不堪的矮墙静静躺着，似乎已经看破这消败的景象。
“不提啦，你还是回去吧，别让吴老师担心。快回吧。”宝军挥了挥手，准备往村外走。
“我想去打工。”孔雀猛然抬起头，“我就想去打工挣钱”说着就扔掉了手上的干草，径直去赶宝军。无奈之下，宝军停了下来，闷了一口烟卷，摔在地上，往村外学校大步驰去。
“你干嘛呀，不许找我爸！”孔雀拦在了宝军面前，眼神里透着不安，语气开始急躁，“不许给我爸说！”
沙尘遮住了两人的视线，孔雀的辫子被吹得歪七扭八，宝军当下心里七上八下。
吴老师眼下正在村外唯一的一所学校里教着书，根本不知道现在孔雀嚷着要出去打工的事。而这所学校，说是学校，其实就是三间土砖房改的教室，两间教室给了小学，一间教室给了初中。在读的学生也是周边村子一起凑上来的娃，人数不多，总共也就三十来人。
平日里，他和下面村子里的另外一位老师搭档着上课，小学初中的知识轮流着教，各个科目也都能上。有时学生年龄有差，也就让小的跟着大的一起学，等于提前打基础，也不论听懂或听不懂了。
“我可管不了，你老实给我回去读书去。”宝军推开孔雀，继续往前走。
风吹得更劲了。
孔雀追了上来，拽住宝军的胳膊，拧着身子喊道：“求你了，宝军哥，我就想出去打工。”
“打工不是你该干的。”宝军掰开孔雀的手，准备接着去找吴老师。“诶，你别扒我裤子，行，行，我不去啦，那你也不许跟着我。”只见孔雀用力扯起宝军的裤带。“你们都管我，都管我！”孔雀蜷着身子蹲了下来，双手交叉，把脸埋了进去，可怜地说道，“我妈怎么不管我。”
这时，风渐渐缓了下来。
“孔雀，你妈...会回来的。”宝军系好了裤子，顿了顿继续说，“她给你挣钱去啦，有钱了就回来。”宝军口中的孔雀她妈四年前说出去打工挣钱，到现在也没回来，似乎也没想回来，谁也不知道，就连吴老师和孔雀自己都不清楚。
“那她咋不回？”孔雀委屈地问道，“你不是说打工能挣不少钱嘛？”
“是呀，但那也不是容易的事啊，再说你妈...能挣啥钱？我都没挣着。”宝军哥急着解释，免得孔雀继续陷在里面不能自已，又担心孔雀会继续打听挣钱的事。
“那挣不到钱，她是不是就不回了？”孔雀惊慌地问道，“果真大家都说得对，她不要我和我爸了。”孔雀明显像泄了气的皮球，重新低下头，埋进了自己的怀里。
空气突然凝重了起来，宝军也不知所措，不懂究竟该如何安慰眼前这位打小就玩在一块的孔雀妹妹。只是回想起孔雀她妈刚离开的那年，孔雀饱受歧视和非议，就连一直受村里人尊敬的吴老师也有被不懂事的学生和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嘲笑过。
这几年大家背地里的议论渐渐少了，但还是有些人不怀好意，时不时在孔雀和吴老师面前提起这茬。吴老师只是每每护着孔雀，绕着走开，从来也不曾解释和争吵过。
孔雀有时会埋怨吴老师，问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事情的原委，也从不跟自己说她妈去了哪里，还会不会回来。
每次一有人提起这事，孔雀往往就一整天心神不宁，晚上也不能自然入睡，有时会掩着被子偷偷淌下眼泪。
不过，很多人说孔雀像她妈，不仅性格开朗，生活中也是要强，每每被人非议过后，第二天也还是能继续笑得灿烂。
现实中，孔雀与其他村里的年轻姑娘们一样，对未来充满期待和向往，同样也会关注外面世界的变化，对美的事物有所追求。不同的是，孔雀在她们的追求中，更注重的是书本一类。
因为孔雀是她们全村唯一的高中生，这使得她与其他姑娘们需求都不一样。也正是如此，孔雀有一股刻在骨子里的倔强和勇敢冒险的精神。可能文化知识使她与别人不同，比他人的追求更高，显得更为突出。
想出去打工也就情有可原了。
宝军也蹲了下来，轻抚着孔雀的后背，语重心长地说道，“等你读完书，有出息了，我想你妈肯定会回来见你啦。你脑瓜聪明，不要听别人胡说，他们都是嫉妒你，巴不得你伤心难过。相信哥，好好读书吧，也多......陪陪你爸。”
随后宝军站了起来，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准备和孔雀告别。
“我就打工，她不找我，我还不能找她嘛！”
风变得像刀子一般，直戳两人的身体。
宝军马上提高了音量，“你怎的就不明白，有些事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样？”
“她能狠心抛下我和我爸，一定有非走不可的理由！”孔雀睁大了眼睛，透出一股誓死般的决心，“我要找到她，当面问清楚。”
风刮得两人迷离了眼睛。
“上哪去找？”宝军吼道，“她如果真想让你找到，为什么不告诉你去了哪？”
“找不到我也要找，哪怕一辈子！”孔雀咬着牙根，或狠或爱。
“拿自己的一切换一个遥遥无期的结果，值得吗？”宝军惋惜地劝着孔雀。
“值得！”
（二）春日燕归巢
衔泥燕，声喽喽，尾涎涎。秋去何所归，春来复相见。
孔雀她妈长得落落大方，也还读过不少书，说话和村里干庄稼活的妇人甚有不同，穿着得体，待人也是友善，自孔雀记事以来从未有过生气模样。
初到吴台庄的时候，村里妇人便会上门拉着孔雀她妈唠唠嗑，说是当妹妹照顾，有啥事尽管招呼，外乡人过来实在不容易，水灵的南方人更甚，何况还是如此温柔的人。
平日里大家自然也会帮着做些重活，孔雀她妈则是竭力推掉大家的好意，说自己手脚勤快，养家够用。若是实在躲不掉的，孔雀她妈也会给人家缝补些衣物，表示感谢。
想必也是看到吴老师对她们娃娃不薄，过节了村里人也时常送些细食。孔雀她妈也是每每拒绝，村里人自然扔下就走，说是感谢吴老师，可第二天就又在自家门头外见着送去的东西。
村子里长年干燥少雨，黄沙蔽天。刚来不多久，孔雀她妈原本细腻的皮肤，就变得和其他人差不了多少，可干净素朴的她依旧出落，眼里闪着光亮。
村里人都说孔雀她妈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娶到她是吴老师八辈子修来的福份。
头一年快年末的时候，孔雀出生了。
大家笑开了花，都说孔雀长得水灵，一双大大的眼睛和孔雀她妈一样，以后一定也是温柔贤惠。
自此以后，孔雀她妈眼里的光亮便落在了孔雀一人身上。
孔雀这名是吴老师给取的，说是“孔盖兮翠旌，登九天兮抚彗星。”希望女儿健康成长，以后像孔雀一般盛美善良，又能像孔雀一样成为无与伦比的大鸟，有大的成就。她妈也同意了，不过只同意了前半句，希望她一直美丽善良，无忧无虑。
然而，出生以来，孔雀身体一直不好，常常半夜里发高烧。孔雀她妈每次都会细心地陪着，一夜又一夜，不曾松懈。而吴老师就在房间角落里熬着汤药，尽量不打扰到孔雀她们娘俩。
平日里，孔雀她妈从不让她干活，也不放心她出去，就把她放在身边，有时出去玩离得远了，便会马上喊回家。尽管如此，孔雀每天都笑得很灿烂，也打扮得漂漂亮亮，村里其他娃也常常来看她。看孔雀衣服上绣的花，看孔雀头上扎的辫子，看孔雀她妈拿着吴老师平日里教学生的书本教着她，等吴老师回家。
“孔雀，出来玩呀！”那时还是青涩少年的宝军时不时也会来喊孔雀出去玩，两人也是交好的朋友。
有时孔雀她妈不让她出门，孔雀就使劲隔着窗户给小伙伴们做鬼脸，日子也有趣。
等到了孔雀六岁多的时候，身体也比之前好了不少，吴老师就说跟着自己去学校上学，早点读书更好。孔雀她妈就说孔雀还小，每天和吴老师来回走十几里路不放心，等大点的时候再去也行。
虽然没有其他女娃更多的时间去外面转悠，孔雀性格也生得开朗，生病的时候也不安分。“我要好好吃饭，明天和妈妈比赛剥玉米，然后赢过妈妈，出去玩！”，孔雀她妈则会和她开玩笑，“妈妈可不会让着你哦。”
“我会赢的......”
“真的吗？”
“是呀。”
......
我会赢的，我就要出去！
......
转眼间，时间已经过了三年。
孔雀也回来了。
枯败的柳树枝，仍在风中震颤，而在山的西边，斜挂着夕阳，不远处浮现着一抹淡绿。
孔雀瘦小的身子立在风中，任凭它掠过，微弱的光亮中，投下了仿若那位亲人的影子。
两天前，她照例在工厂外的邮筒里拿到了吴老师寄过去的信，与以往不同的是，信封上多了许多处似乎是雨滴划过的痕迹。
孔雀没有多想，回到了自己的宿舍。躺在床上，打开了信封，只见信纸上也有痕迹，透沁着里边的文字。
孔雀疑惑地打开了叠在一起的信纸，与以往被吴老师修饰得工整美观的信纸不同，这次似乎是匆忙之中塞进去的。
窗外的暖阳牵动着万物，一片生机盎然。而此刻，孔雀却如失侣的燕子，偎在床头，泣不成声。
夕阳西下，河水东流，又能有谁的心情牵住那流逝的岁月？
“爸......”
“孔雀......”
吴老师望了眼屋内，两眼早已布满了血丝，相较几年前的模样，已然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
屋内点着一根白蜡，一旁立着一张眼里闪着光亮的人的黑白照片。
孔雀久久地望着那张照片，就那么望着，等到蜡烛燃透了烛心，才回过神来。
“妈......”
这一声，孔雀想了七年。
在此期间的每个日夜，孔雀都曾幻想过母女俩重逢时的情景，或是破口大骂，或是抱头痛哭，或是隔得远远地看着，又或是简单地说句再见。想的最多的还是想问她为什么离开自己，不再管她，不曾想最后连喊她的机会都没有。
“你妈当年无意中发现自己得了重病，才外出打工挣钱，不想拖累我们。”
“妈！”
随后孔雀便晕倒了。
“我要好好吃饭，明天和妈妈比赛剥玉米，然后赢过妈妈，出去玩！”，“妈妈可不会让着你哦。”
“我会赢的......”
“真的吗？”
“是呀。”
......
我会赢的，我想你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