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汉尘开门见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严肃地站着门口,“你这里几个人住?”
“两个。”
“你们办暂住证没有?”
“办了。”庄汉尘说道。
“拿出来看看。”
庄汉尘装作寻找,打开柜子找找,又打开抽屉看看,“咦,哪去了?”
“好了好了,找到后放好,我还要来的。”说完阿姨就走了。
“尘,你还是办一个吧,他们查的挺紧的。”
“看看再说吧,办这个感觉心里别扭。”
第二天出摊,查暂住证的又来了,“你的呢?”还是那个相貌凶狠的穿警服带红袖标的人。
“啊,又忘带了。”
“你到底有没有?没有就赶紧去办啊。”
“有,有。”
“明天想着带过来。”
王素红下班过来了,庄汉尘说他们又来查暂住证的事,王素红劝他办一个,庄汉尘还是想再拖拖,他总是过不去这个坎,感觉强迫办暂住证就是不公平的行为,一天到晚没有人买货,只有几个女子来打针塞药,他俩早早地就收摊了,推着车子没走多远,看到前边围着好多人,一个穿警服的人在用力拉扯一个年轻男子,想把他带走,男子紧紧抱住一棵小树不让他带走,另一个穿警服的人掰男子抱住小树的手,但男子抱紧的力气很大,穿警服的人怎么用力也掰不开。
人群里一个女子,在向外拉穿警服的人衣袖,“你们不能带他走,我一个老乡被你们带走了,关了那么久,废了多大劲才弄回来,你们不能带他走啊,快救命啊,救命啊。”女子带有央求的语气,边用力拽边喊叫,哀求过路的人帮忙,可是旁观者都是默默地看着他们,没有人伸手帮他们。
“现在的警察,瞧瞧那胎样,对付不了一个孩子。”人群里一个老人说道。
“尘,看样子不办不行,都开始抓人了。”王素红怯怯地说道。
“抓就抓呗,人人都不办,有种他把外地人都抓起来。”
“人哪有那么心齐的,只是少数人不办。”
晚上吃过饭,庄汉尘和王素红躲在小屋里,电视声音开的很小,窗户也挂上厚厚的窗帘,八点了,果然有人敲门,“有人吗,有人吗?”是老年女性的声音,像是昨晚的那个阿姨。
“嘘,别出声。”庄汉尘示意王素红,悄悄起来把电视声音关上了。
敲了十几分钟,见没人开门,阿姨嘟囔着走了,他俩还是不敢开电视的声音,怕外边的人没走远,九点了,庄汉尘开门看外边没人,才放心进来看电视做包装盒。
白天摆摊,那些人又来了,这回那个相貌凶狠的人直奔庄汉尘的摊位,“暂住证,暂住证。”
“哎呀,我这记性,又忘带了。”
“明天一定带来啊,没有的话按照无证处理。”那人气呼呼地走了,不一会,又回来了,拎着一个袋子,里面是一些纸质的小册子,“外来人口每人一本啊,两元钱一本。”
小册子有巴掌大小,能有十页纸,各个摊主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开始有人购买,有的人把钱装作失手了扔在地上,穿警服的就瞪着他,弯腰捡起来,一个穿警服的递给庄汉尘一本,“两块钱。”
庄汉尘取出两块钱给他,小册子封面是书名,叫做“打工族”,庄汉尘翻开里面,写的是外地人到上海要遵守城市规则,不随地吐痰,不乱穿马路,走路要右侧通行,还有许多规则,写的像是从儿童读物上抄写下来的,小册子用的纸是报纸用的有些发黄的那种纸,印刷的字迹也不是很清晰,但能识别出来内容。
“我们都是老板,不是打工的,书名不对。”不远处有个摊主嚷嚷着。
那个给他小册子的人也嗓门很高,“这是必须买的,又不是我自己印的,一定要买啊。”
那摊主不肯买,两个人就吵起来,旁边一下子围拢过来好多人看热闹,过了十多分钟,也不知道那个摊主买了没有,人群渐渐散去,穿警服的人也走远了,没多会几个穿警服的人又回来了,“谁拿走了书没给钱,有一本书没给钱啊,是谁?”走在前边的一个穿警服的高声吆喝。
这一吆喝引得旁边的摊贩哄堂大笑,有的人鼓掌,有的人敲脸盆水桶,像过年的时候满街放起了鞭炮,那些人自嘲地吆喝,“别起哄啊,主动交代啥事没有,要是查出来就遣送回原籍。”
大家还是笑个不停,继续起哄,庄汉尘旁边一个卖皮带的小伙,拿着小册子拍拍袖子上的灰尘,“价格不贵,侮辱性极强。”然后哈哈大笑,庄汉尘也跟着笑笑,但他心里却充满了恐慌和不安,看着众多摊贩对这些穿警服的人如此不屑一顾,庄汉尘心里也放松了许多。
晚上王素红下班了,“红,我怎么不想在上海了。”
王素红一愣,“不在上海,去哪啊?”
“想回山东,咱俩一起去山东行不行,我觉得山东这几年发展也挺好的,去了能找到工作,还有,那边不要暂住证。”
“不一定吧,前些年广东办暂住证的时候上海也不要,这回不是也要了,山东现在不要,谁知道过阵子会不会要。”
“那咱俩回长春吧,咱俩户口都在长春,去那边肯定不要暂住证。”
“长春工作不好找啊,唉,那证,就办一个算了,省的跟他烦,小胳膊掰不过大腿,花钱消灾是不是。”
“你看今天发的恶心的书。”庄汉尘拿出来那小册子给王素红看。
“哈哈哈,这看着怎么像是居委会大妈编写的。”
“没准就是那帮人搞的,挺会做生意的。”
“唉,有点权利就能用上,还能变成资产,经济发达地区的人头脑真是厉害。”
“我说的那事你感觉怎么样,喜欢山东不,去泰山脚下,能经常爬山,我家在山上还有地,可以种菜,多好的生活。”
“尘,我还是觉得上海好,你看那江上的大船,那么高大,多震撼,我已经学会上海话了,我们厂里的上海人经常用上海话和我聊天,他们人可好了,挺照顾我的,他们都是国企下岗的,又找了我们厂,这边一点都不像咱那边,下岗的人人都有补偿费,每个人能拿到好几万呢,够买一套房子了,这地方不是比咱那边强多了。”
“那咱俩就在上海吧,你喜欢就行。”
“我觉得你也喜欢上海吧,只是被这些办证的搅扰得不安宁,证就办一个算了,管他合理不合理的,想太多了也没意思,好好经营自己的生活比啥都好。”
庄汉尘觉得王素红不像是一个十九岁的青年人,倒像是一个长者,一个能指导自己思想的大姐,看着王素红仍然有些稚气的脸,庄汉尘心里涌上了一股爱的暖流,他把王素红搂在怀里,紧紧抱着她,“红,咱今年就买房子,在这边好好生活。”
王素红看着他,露出幸福的笑容,她点点头,两人收拾东西挽着胳膊推车回家了。
晚饭后还是门窗关好,挡上厚厚的窗帘,电视也不敢开大声音,晚上十点了,突然有人用力敲门,庄汉尘关上电视,敲门声很响,像打鼓敲锣,门板都被打得颤动,看样子绝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还有人敲窗户,玻璃和窗框也叮叮当当响,“开门,开门……”吆喝声响成一片,王素红吓得缩成一团,抱着被子蹲在床上,庄汉尘想,这一定是查暂住证那些人,接连两天敲门没给开门,就用了这种阴招。
庄汉尘猛地打开房门,外边黑压压不知道有多少穿警服的人,前边的一个人歪戴着警帽,嘴里叼着烟,和庄汉尘对视了一会,“你们,找谁?”庄汉尘问道。
那人狠狠吸了一口烟,把烟从嘴里拔出来扔地上,也不理庄汉尘,踱着步进了屋里, 东看西看,发现王素红抱着被在床上,瞪大眼睛看着他们,那人就不再到处看,回身问庄汉尘,“几个人住?”
“两个。”
“身份证我看看。”
庄汉尘回身找身份证,那个歪戴着警帽的人身后又进来两个人,站在旁边查看屋里摆设,外边的人估计是看屋里太狭小,都没进来,看着外边还有七八个人,凑在一起互相借火点烟。
庄汉尘找到身份证,递给歪戴着警帽的人,他接过来看看身份证,又对着庄汉尘看了一会,“你们办暂住证了没有?”
“都办好了。”庄汉尘说道。
“走走。”那人示意别人出去,他们就一个接着一个出了屋子,一起走远了。
庄汉尘关上门,王素红还是蜷缩在床上,“吓死了。”王素红说道。
“看到了吧,这边也有地痞流氓,不只是咱那边有。”
“快看看我,心跳特别厉害。”
庄汉尘给王素红摸摸脉搏,果然心跳很快,庄汉尘给她按摩涌泉穴合谷穴,又给她按摩后背,王素红慢慢缓和下来,心跳也恢复了正常。
“我明天去办暂住证,一个月要十六块钱。”
“办一个吧,要不就被他们弄死了。”
“这样真不行,这帮人为了那点暂住费都变得疯狂了。”
“还不是有人撑腰。”
“可不是嘛,以前那红卫兵,啥都敢做,天不怕地不怕,不也是这个原因。”
这一宿他俩都没睡好,庄汉尘反复想自从到上海遇到的各种事,到底应不应该留在这里,到上海这步棋到底走的对不对,以后应该怎么办,现在有了王素红,以后的路怎么走才正确?想想自己已经三十多了,还是这样迷茫,找不到前进的道路,道路在哪里?不时地听到王素红翻身咳嗽,庄汉尘知道她也没睡着,心里盘算着先办了暂住证,过了这关再说。
又是一个白天,庄汉尘又去摆摊,那个凶狠相貌的穿警服的又来了,“暂住证暂住证。”
“找不到了,一会我去再办一个。”
“你是不是一直没办,啥时候来的?”
“哎呀,一会办一个就好了,这证办了也没用,想管理外地人就登记一下不就好了,又不是像日本人那样设关卡一个一个的查良民证。”
“一定要办的,为了管理外地人知道不,防止你们违法乱纪。”
“办证之后除了能记录交了几个月费用之外,还能起啥作用?真的想管理是靠办证就能解决了吗?你仔细想想,这证到底对维护治安起了多大作用,倒是解决上海人下岗问题起了很大作用。”
那人本来相貌就凶狠,听了庄汉尘的话变得气愤狂躁,面容更加狰狞,说话也开始喘粗气,“你们外地人都要办知道不,你等着。”说完他气呼呼地走了。
旁边卖腰带的年轻人凑过来说,“我看他好像不对劲,估计是回去找人了,你赶紧走吧,先躲躲。”
“我这还有个摊子呢,唉,随便吧,该来的早晚会来,躲不过去。”
那个青年人忧心忡忡地离开,一辆警车开过来,那个相貌凶狠的人带着一个全副武装的警察过来,“就是这个人,不办暂住证。”他指着庄汉尘和警察说。
“你,走,上车。”警察过来扭着庄汉尘胳膊,按着他肩头,往警车那边走,庄汉尘平生第一次和警察距离这么近,他看着警察的腰间黑带子上的一个个皮套子,不知道里面装的是啥,还看到警服的衣角有些污渍。
庄汉尘被押上警车,第一次坐警车才知道,警车就是普通的轿车,里面和出租车一样,只是外边的油漆不同,车顶多安装了一个警灯。
庄汉尘跟着警察进了办公室,那个警察和办公室里的警察用上海话说了几句,庄汉尘没有听懂,然后带他来的警察就走了。
“你把口袋里东西都掏出来放桌上,皮带解下来放桌上。”
庄汉尘愣住了,难道带他来不是办暂住证?这阵势是要关自己吗?一阵恐慌袭上来,“我只是和那个人解释了一下办暂住证没用,他就带我来了,这是要干啥,要拘留我?”
“和抓你的人说,我不管这个,快点掏东西解皮带。”
“带我来的人去哪了,把他找过来行不行,我得和他说清楚。”
“哎呀,你快点吧,要我动手吗,他走了。”
庄汉尘恐惧又愤怒,把东西都掏了出来,皮带也解下来放桌上。
“过来。”
那个警察带着庄汉尘走到楼梯下,那里用粗粗的铁棒焊了一个小隔离间,有三平方米大小,里面装着刺眼的日光灯,把小小的空间照得通亮,三个黑色的摄像头对着里面,任何一个角落都在监视中。
“进去。”那个警察说。
庄汉尘进了铁栅栏房间里,警察咣当一下锁上了门,然后转身走了,庄汉尘闻到一股臭味,往里看,一个长发女子蹲在墙角,是楼梯斜坡顶和地面的夹角,她对面墙角那里有一坨半干的粪便,臭味就是那里发出来的。
庄汉尘这回彻底明白了,自己被拘留了,而且可能被送到崇明岛劳动一个月,然后被闷罐车带到上海郊外赶下车,这就是所谓的遣送回原籍。
知道了结果,庄汉尘不再恐惧,剩下的都是愤怒,想想刚才只是说了几句暂住证无用,就被这样对待,这人为啥如此黑心,越想越气愤,想找个木棍留下点记号,找了一圈,这小房间空空荡荡啥都没有,“你有木棒或牙签之类的东西没?”
庄汉尘问那个女子,她抬头看看他,摇摇头,又低下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