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

清明时节,雨纷纷。

落到了梨树的枝干上,看起来湿漉漉的冷。落到了树下的枯叶里,搅动着腐朽与泥土的腥气,蛇一样冰凉地钻入鼻孔。落到了刚冒头的白色花苞上,晶莹的水珠里便有了一个缩小了,倒立着的花苞的影子。又一滴裹着凉气的雨滴落下,两滴水珠聚成一个大水珠,顺着花苞细滑的脸颊,一滴滴滑落,滑落……这花,在冬意还未散尽的日子里,就要开了。

流云,褪去了冬日的凝滞,一团团鲜活地在淡蓝的天幕下动了起来。就像一群刚熬过了难耐冬日的绵羊,在老家后山那片斑驳的山地上低头慢条斯理地翕动着黑色的鼻头吃草。

惨白纤细的月牙。还有几颗若有若无,就像纸剪了贴上去一样不真实的星星,在黎明前灰白的夜幕上一点点向后隐去。同小山村烟囱上一缕缕的青烟一样,升起,散开来,消失。它是在什么时候,是在烟柱的哪个位置上消散的,你永远也无法找到答案。

无论如何沉重,太阳还是拖着它笨拙的身体,艰难地在小村的东方山峦起伏线上染上了一绺透明样的白。将山头上瘌痢头一样稀疏的槐树下半部分照亮,这使它们看起来有些虚幻。像是失去了根部,或是写意派水墨画里的影子。

早起的人们,扛着铁掀,拎着烧纸。向着那山坡走去,那里长眠着每个家族的祖辈。

一个坚实的身影,用他热乎乎的大手,牵着我的小手。嚓嚓地踩着露水凝重、崎岖的山路上枯黄的野草。父亲于孩子,总是高大有力的印象。

这时,太阳扭动它磨盘一样臃肿的身体,呼吃吃地拽着山顶的树梢。就像老黄牛用尽全身力气从黄泥潭中“啪”地拔出了它深陷的硕大的蹄子。一轮赤红但看不到一丝光亮的大圆球,终于挣脱了大地的束缚,精疲力竭地趴到了那个山坡的脊梁上。

这让祖辈们安眠的,层层排列的土丘远远地看上去,也罩上了一层橘红色的模糊光晕。那些染红了的蛛丝一样柔软的光线,在坟墓与树丛间编织、交错。有的被枝枝丫丫打断,有的穿过树冠,将黏腻腻的细丝一条条地沾到了我的眼睛上。

满世界的光圈在坟墓上打转,跳跃。在周围闪烁,盘旋。它们一忽儿聚集成一大片金色耀眼的亮块;一忽儿又拉长立体的菱形身子;一忽儿又分散成一束束七彩迷离的光。金的、白的、透着明,水一样的荧绿色小碎点在我周围扩散,又快速地聚拢……

我看到,父亲在这霞光中越走越远。身影越拉越小,最后也变成了一个说不清颜色的亮点。只不过,那枚亮点还是带着温度的,这是我使劲伸开的双手让我真真切切感受到的。

我看到,爷爷从一束最密集,最明亮的光束中走来。不,他没有走来。他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就像每个梦境中与他相聚时的样子一样。

我一步步向他靠近。他在老宅热气腾腾的灶台前,“呼嗒,呼嗒”地拉着风匣,锅里传出了饭菜的香味。我闻了闻,那是爷爷昨天晚上和好,放到炕席下面发出来的饼面烀出来的,带着香喷喷的糊嘎巴的大饼子,散发出来的玉米的香味。

大黄狗抻着懒腰,摇臀摆尾地迎了过来。它没有像以前的重逢那样欣喜若狂,只是用身子轻轻地蹭我的裤腿,淡定从容地像是早就知道了我的归期。

我像小时候一样,急急地冲着屋内大声地喊着“爷!爷!”空落落的院子里,只有自己稚嫩的回声。拉开斑驳的屋门,两块混浊的门玻璃反射出冷冷的正方形清光,从老黄狗的身上一滑而过。

冒着热气的饭菜摆在那张磨的棱角全无,返着陈旧的黑色油膜的矮小饭桌上。爷爷坐在那个磨的铮亮的板凳上,靠着水缸打瞌睡。他的头先是缓缓地下垂,轻轻地点动一下。接着下垂,越垂越低,头使劲地一点。嘴角蠕动了一下。

我搬过来一个小一号,那个我小时候专坐的小板凳,挨着他坐下。他的两只瘦的皮包骨头的前臂搭在膝盖上,双手下垂。手背失去了弹性的肉皮下,粗壮的五根青筋倔强地凸起。

就像母亲包饺子时我玩的那团面。我抻着他的肉皮;一会儿横着打褶;一会儿竖着推波浪;一会儿又把他卷成一个卷。我能看到里面隐隐的肉色,和微小的毛细血管,想象着血在里面流动的样子。我把自己的小手靠紧他,尽量被他覆盖,感觉着这肉皮的柔软,温暖,还有他一下、一下的跳动。

爷爷的头垂的更低了,就要触碰到我的小手。我推推他“爷爷,你怎么不去炕上睡觉?”带着奶味的童音,撞到高高隆起的房梁上,落到背后的水缸里,溅起一圈细微的波纹。

爷爷睁开混浊的睡眼。但是我没有看到,他那脱落得只剩下几个的牙齿。他不肯给我淡淡的微笑,也不肯用温和的语调喊我的小名。

他用苍老、有力的大手,把我揽到了他的大腿上。让我的左肩靠着他的胸口,我的脸跟他的脸贴的更近了,花白的胡茬在我的小脸上轻轻摩挲。这时我真切地听到了他的心跳,从他皮包骨的胸膛发出的,微弱的声音。

是的,就是如此的缠绕。我在他的怀抱里、后背上一直缠绕到,自己的脚都能够到他的膝盖,就再也抓不住他那瘦骨嶙峋的肩膀了。于是我便抓着他的衣角,他的衣角也是温暖的……

眼前的光点晃得更快了,天地间几乎连成了一片金色的海洋。突然间,它们就像盛妆的焰火突然熄灭。彩色变成了黑白,爷爷的影子也失去了颜色,失去了温度,轮廓模糊起来。但是他终于笑了,是对着我慈爱地笑了,还露出了那颗仅剩的门牙。

他面对着我,身影快速地向后滑去。他用那双越抻越长、像被打翻了的墨水洇染的黑白画一样的手臂,不舍地将我从他的大腿上抱下。在空中写下了一个“子”和一个“天”字。他是在告诉我“大孙,爷爷到天堂去了……”

黑白的斑块聚集成团。倏忽间,它们变成了一群颜色素雅的喜鹊。就像二十年前,爷爷离我们而去的那一天一样,落到了老宅门前的梨树上。

人生轮回,于离别,是悲恸。但人生的哪场相聚又不是为了离别?它们一定是为德行深厚的爷爷终于完成了这场艰难的百年修行,终得了苦极乐而高兴的。

清明时节,凄雨绵绵。夕阳无力地偎在西山脚下,徘徊着不舍离去。那一树梨花浩浩荡荡地开了,花瓣中大颗的泪珠,盛装了一枝头绯红的晚霞。远远看去,温热温热的,就像梨树手掌里流动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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