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青春,是从一本被传阅到卷边的《挪威的森林》,和一件总也洗不干净的蓝白校服开始的。
那时候,世界很小。小到一座三层教学楼,一个塑胶跑道掉色的操场,和一条总是挤满自行车的小巷,就构成了全部。世界又很大,大到一次月考的排名,就能决定天空是灰是蓝;大到他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就能在心里掀起足够淹没整个夏天的海啸。
他是隔壁班的。我知道他叫陈迟,知道他喜欢在下午第一节课后去小卖部买同一牌子的矿泉水,知道他打篮球时起跳的弧度,也知道他成绩很好,尤其是数学。这些,是我在无数个看似不经意的瞬间,用余光小心采集,然后像拼图一样,在夜里反复拼凑的秘密。
我们唯一的交集,是每周三下午的文学社。那间布满阳光的阅览室,是我们共享的、沉默的星球。我们隔着一张桌子坐着,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混着旧书的油墨香。有两个学期,我们加起来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大多是“请递一下名册”或“你的笔掉了”。可仅仅是这些,就足够我在日记本上写满三页。
我写过一封信。不是情书,只是一些零碎的、关于晚霞、关于诗歌、关于未来的迷茫的呓语。我把它夹在那本同样被我来回翻了很多次的《海子诗选》里。我想,如果他某天会抽出这本书,如果那张淡蓝色的信纸恰好滑落,那么,也许故事就会不一样。
那个周五的黄昏,我因为值日留到最后。教室里空无一人,金色的夕阳像蜂蜜一样缓慢流淌。鬼使神差地,我走到了他的座位旁。他的课桌很干净,只有几本摞好的课本。我的手指轻轻划过桌面,仿佛能触碰到他残留的体温。然后,我在桌肚的角落里,摸到了一个硬硬的、方方的东西。
是一盒未拆封的薄荷糖。下面,压着一张从草稿本上撕下的纸。纸上,是让我心头一紧的、属于他的字迹。
上面写着:“注意到你在咳嗽。这个,或许有用。”
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可那一笔一划,都像子弹一样击中了我。原来,他也注意到了我。注意到我这个在文学社里总是沉默,偶尔会因换季而轻微咳嗽的女生。
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感将我包裹。我紧紧攥着那盒糖,像攥着整个宇宙最温柔的奥秘。我飞快地跑回座位,从书包里拿出那封早已写好的、夹在诗集中的信。我要把它放进他的桌肚,作为我的回答。我的心跳声大得像擂鼓。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桌子的瞬间,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陈迟!快点,电影要开场啦!”
我猛地回头。他站在门口,背着光,轮廓被夕阳勾勒得有些模糊。一个穿着明黄色连衣裙、笑容像向日葵一样灿烂的女生,正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他对她笑了笑,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带着宠溺和放松的笑容。
“来了。”他说。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僵在教室阴影里的我。他们转身离开,脚步声和笑语声一起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我站在原地,很久很久。直到手里的薄荷糖被捂得发热,直到那封蓝色的信,因为被我攥得太紧,而边缘褶皱,像一只再也飞不起来的蝴蝶。
我终于明白了。那盒糖,那张纸条,或许是真的。它的善意是真的。但它不属于我独一份的、隐秘的期待。它可能给任何人,包括那个像向日葵一样的女孩。而我所有兵荒马乱的内心戏,不过是一场盛大而无声的独角戏。
后来,我们都毕业了。那盒薄荷糖,我最终没有吃,任它在某个角落慢慢受潮、黏连。那封信,被我撕成碎片,撒进了流过我们校园后面的那条河里。
青春里,很多故事就是这样吧。没有狗血的背叛,没有歇斯底里的告别。只是在某个平凡的黄昏,你发现你精心准备的答案,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风一吹,问题本身,已经不见了。
而我们,就这样在风中,仓促地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