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 贼 话
顾 冰
外甥女红红又缠着我讲故事。
我顺手拿起一本幼儿绘本，给她讲起来。有一个小男孩，叫小明，放学后，一人在家做作业。饿了，爬到五斗橱上，找铁盒里的饼干吃，不小心把花瓶碰到地上，打碎了。妈妈回家见花瓶破了，问小明缘由。小明说，是小花猫窜到五斗橱上，打了花瓶。
红红歪着头，说，小明不是说谎话吗？
是的，我抓住故事主题，对孩子进行诚实品质教育。诚实，是一切道德的基础，是做人的根本。人们把诚实，作了很多比方，有人说，诚实，是百花园里最美丽的鲜花，是满天繁星中最明亮的星斗。而我则喜欢把它比作，人生道路上的通行证。有了它，就能畅行无阻。
红红又问，姥爷，你小时候说过谎吗？
孩子的无忌之言，犹如一枚钢针，戳到了我的记忆深处，记忆的闸门一下子被打开，那难以释怀的旧事，便在眼前翻飞盘旋。
我孩童时候，说过谎话，老家叫说贼话。虽然，过去了很多年，但是，我无数次在心里，翻看这敲骨吸髓的一页，警示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要丢了宝贵的通行证。
在孩子面前，我本不愿亮己之臭，曝己之短。但又一转念，这不也是不诚实的表现吗？照一照这面镜子，不是能更好检查一下，我的通行证是否污染和褶皱？于是，我老老实实追叙了那段往事。
初中，我的同桌文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他祖上世代为官，听说，有一位还做过肇庆知府。文星继承了父辈的基因，不但学习成绩好，为人也好。在班里，按成绩排，我第一，眼镜第二，文星第三。眼镜也是佼佼者，进取性极强，当第一名，他自认为没信心，但坐第二把交椅，感觉笃定泰山，有时，文星偶进前二，他绝不买帐，非得争个面红耳赤。
这天，公布考试分数，眼镜又掉到文星后面。这可又象油锅掉进了一滴水，闹翻了天。眼镜说文星肯定是偷看了我的卷子，要不，就是我告诉他的。理由是，文星阿妈病在床上，他每天要给他妈做好早饭，喂好猪食再上学，放学后，又要到自留地干活，穷得连灯油也买不起，哪有功夫学习？
要说文星作弊，可是冤枉他了。文星当然不承认。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干上了。吵着吵着，眼镜上去一把揪住文星的衣领，什么文星，你还真当自己是文曲星？我看，就是一颗流星，落到地面，一块陨石。说着，挥起了拳头。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伸开双臂，企图挡住他的拳头。不料，慌乱之中，不知道是谁碰到了他的眼镜，眼镜掉到地上，又不知道被谁踩碎了。
这下，事情闹大了。老师裁判，眼镜怀疑文星作弊，无据，动手打人，有错。但是，我虽是拉架，无论是谁无意碰落眼镜，当赔。
幸好，那天，上学时，阿妈给我一块钱，让我放学后，到窑货摊上，买一只煨罐，身上有钱，给了他。不然，他回家让大人知道打架打坏了眼镜，也得挨骂。
放了学，我和文星一块回家。天边的黑云，加重了灰暗的暮色。路边欹斜的树枝上，老鸹呱呱地叫着，好烦人！文星说，今天的事，是因我而起的，要赔，也应该由我赔，以后，我一定还你。而我，却想着，回家如何交账，眼镜的眼镜坏了，赔到了钱，没受损失，但我却把买煨罐的钱，变成了冤枉钱，阿妈能饶过我吗？
其实，我想得过于复杂了。回到家，我一句，煨罐的钱，丢了，就交代过去了。阿妈说，丢了就丢了，哪能不犯错呢？
但是，阿妈愈这么通情达理，我的心里愈不好受，还不如骂我一顿，打我几下痛快。因为，她从小就教我要诚实，不能说贼话，我是村里，学校里公认的好孩子，好学生，我还是好孩子，好学生吗？
第二天，老师在课堂上，讲了狼来了的故事。我觉得，老师就是针对我的。还有一件事，简直让我如坐针毡，无地自容。
那天，村上来了换糖佬。换糖佬，就是收购废品的。他们用自制的麦芽糖，换一些破布破鞋皮头。串条嘴馋，偷了家里的汤婆子换糖吃。汤婆子是铜的，值几个钱，串条不懂，换糖佬可是赚了。公鸭查问汤婆子哪去了，串条推说不知道。又问，那些麦芽糖哪来的。串条知道瞒不过去，只得承认。于是，受了一顿结结实实的棍棒之苦。但他仍不服气，人家棍子还偷了他娘的金戒指，换糖吃呢。
棒头打在串条的屁股上，却象利刃扎在我的心坎上。串条说贼话，我也说贼话，我和他有什么二样？
晚上，不知怎么的，阿妈讲了华盛顿的故事。讲的是，小时候的华盛顿买了一把斧头，为试试斧头的锋利，砍了家里的两棵樱桃树。他爸爸大怒，追问是谁砍的，华盛顿如实承认，父亲表扬了他。
我不明白，阿妈给我讲这些干什么呢？我如身负重案的逃犯，惶惶不可终日。
我决定向文星要回那一块钱，然后，跟阿妈讲明真相。这钱，原本不该我出，而且，文星答应还给我的。
第二天，我向文星要钱。他先是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就爽气地说，明天，一定。
不过，我随即就后悔不迭。那天的事，我也有责任，钱是我自愿掏的，况且，文星说好会还我的，我干嘛急吼吼逼他。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心灵，正值温暖，为何如此冷漠？正值繁华，为何这般荒凉？
文星没有食言，把钱如数还给了我。我买了煨罐，交给了阿妈。阿妈似乎早就知悉。她又给了我一块钱，让我去退给文星，等回来，再和我好好谈谈。
我没有如释重负之感，而是忐忑不安地去了文星家。
走到文星家的门口。他阿妈正在数落他。你这么多天，每天天一亮，就去采艾草，晒干了到中药店卖钱，我这一病，把钱又化了。你不愿欠人家的情，好！但你不该把端砚卖了，那可是咱家的传世之宝啊！文星劝慰他阿妈，端砚是咱家的宝贝，但诚信，是我的宝贝。
我问我自己，我的宝贝是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