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 查 表
顾 冰
列宁有句名言: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从小至今,我一直记着。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是1960年小学三年级放暑假的前一天。
时间,好似风化剂,随着时间的推移,过去的一切,会慢慢淡出人们的记忆,曾经刻骨铭心的事情,会消泯于云烟,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也会被后人所遗忘。
然而,我觉得,该忘的,要忘,不该忘的,不能忘。比如,对于一个民族而言,我们民族的历史,不能忘,民族英雄,不能忘,祖祖辈辈的苦难,也不能忘。忘了,就不知道今天的幸福,不懂得拥有的珍贵。
那天,班主任吴荷珍老师领着一位叔叔走进教室。这位叔叔矮矮的,胖胖的,梳着油光锃亮的大背头,微塌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一开口,嗓音尖声尖气,很容易使人联想起电影银幕上的日本翻译官。
吴老师介绍,他是公社马秘书。
接着,吴老师讲了马秘书前来何事,讲完,带头使劲鼓掌,请马秘书讲话。
马秘书清了清嗓子说,小同学们,你们觉得幸福吗?我们齐声拖着长腔回答:幸一一福!怎么个幸福呢?马秘书又问。这下,全班同学给愣住了。吴老师点名我回答,牛牛,你是班长,你站起来说说。我说,放了暑假,我们能下河游泳,抓鱼虾,采菱角,还能在看瓜棚里听柱大阿爹讲抗美援朝故事,能逮偷瓜的刺猬,……,这多幸福啊!这标准也太低了吧!马秘书打断了我的发言,我的回答显然不符合他预设的标准答案。
这时,吴老师走到我身边,既像鼓励又像启发地说,牛牛说的,是孩子们心中的幸福,在我心中,今天,大家能高高兴兴背着书包上学,我能在没有枪炮声的课堂上讲课,就是幸福。要知道,在解放前,战乱频仍,民不聊生,那是一种怎样的境况,人民有何幸福可言?大家知道,煤油叫洋油,铁钉叫洋钉,火柴叫洋火,雨伞叫洋伞,袜子叫洋袜,为什么?外国人生产的,我们的国家穷啊,百姓的日子苦啊!可是,新中国短短成立十年多,人民就摆脱了贫困,迈上了幸福的大道。
说到这里,马秘书截住吴老师的话音,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是啊,这十年来,我们国家迅速医治了战争的创伤,各条战线捷报频传,成就辉煌。国产解放牌汽车,在华夏大地上奔驰,天堑变通途的武汉长江大桥建成通车,我们还发现了和正在建设大庆油田,贫油的帽子就要扔到太平洋去。同时,人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老百姓就要进入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耕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的共产主义,过不了多久,我们还要超过英国,赶上美国。可是,右派分子丧心病狂地贬低和否定我们取得的成就,抺黑社会主义三面红旗,我们必须予以狠狠反击。今天,我带来一张调查表,请你们在暑假里,挨家挨户走访,逐项逐条,进行实事求是的统计,真实反映社员群众的生产生活现状,反映解放前后的巨大变化,以铁的事实,痛击右派的猖狂进攻。
最后,吴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要求我们把调查当作头等重要政治任务,也是最要紧的暑假作业来完成,她说,只有记住我们所走过的路,有对照比较,才能使今后的前进脚步,走得更快更好。她还特别强调,一定要真实可靠,不得弄虚作假,完成后,集中交给马秘书。
回到家里,一连几天,我游水不游了,看瓜棚也不去了,天天东家进,西家出,忙得不亦乐乎。不管走到哪家,他们都夸社会主义好,对共产党充满感激。尽管前年搞大跃进,高喊敞开肚皮吃饱饭,鼓足干劲搞生产,壮男力都去了大炼钢铁,地里庄稼无人收,到了今年,束紧了肚皮,也吃不饱饭了,但是,他们毫无怨言。他们记得,小年夜那天夜里,村里公共食堂着火,年货都烧了。在大家极度沮丧无助的时候,兄弟生产队,纷纷慷慨援助,公社张书记,更是亲自到村上,和乡亲们一起过年,哪朝哪代,见过这样的官?虽然,眼下遭受灾害,但干部和群众一样,撸起袖子,勒紧裤带,有什么样的困难,不能渡过?中国的老百姓就是这么简单,他们所求甚少,非常容易知足,容易被幸福。
可是,几天下来,我的调查表上,却十分惨淡,很是难看。
如生活用品一栏,我填的是:美孚灯(罩子灯)三盏,桅灯(马灯)一盏,风箱二只,煨罐五只,脚炉三只,汤婆子(铜制,作用与暖水袋相同)一只,鸡毛掸子四把,蒲扇十把,石磨一个。至于生产工具,交通工具,文化状况等项,都是空白。因为,种地,主要还是使用锄头铁耙,与解放前无异。上街上城,依靠两条腿,罱河泥,缴公粮,倒是有一条小木船,但那从前就有。至于受教育状况,大多没进过学堂,文化程度最高的是,一个高小(小学六年级)毕业,三个初小(小学三年级)毕业,实在不值得炫耀。再是衣食住方面,一人每年一尺三寸布票,做条短裤还不够,人们的衣着,都是补丁摞补丁,哪里能有新衣裳。吃么,家家户户的烟囱推倒了,铁锅砸了,(拉去炼小高炉),一个个面呈菜色,瘦骨嶙峋,既无鸡鸭鱼肉,更无山珍海味。还有住,解放十余年,村上的房子,还是原样,没有丝毫改变,我家倒是铆着劲,想造房,但建筑材料奇缺,加上供应部门严格控制,根本买不到。所以,这几项,也只得空白。
这份调查表,当然受到了马秘书的否定。
我战战惊惊地走进马秘书的办公室,马秘书面朝窗外,给我一个好似一截树墩的背影。我颤抖着叫了他一声,他也不答应。半晌,他转过身来,面露愠色,不说话,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我,就像雷雨前乌云密布的天空,吓得我双腿发软,心里一阵阵发毛。
牛牛,你看,这调查表,你弄得咋样?马秘书终于开了口。不好!我低声嗫嚅。好嘛!蓦地,马秘书一拍桌子,提高了嗓门,那声音愈发尖利。右派分子诬蔑我们,你呢,耻笑我们,说轻了,是方法问题,经验问题,往大了说,是立场问题,政治问题!那怎么办?我像做了错事一样,怯懦地低着头,看着脚下问,怎么办?马秘书甩手而去,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这时,我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是惊恐,忧愤,抑或鄙夷。看着面前的这个马秘书,我蓦然想起吴老师讲过的一个故事。唐代,有一个人叫安乐山,大腹,上朝时,因体胖不能弯腰鞠躬,皇上大怒。这个安乐山惯于溜须拍马,辩解说,自己腹中装的全是对皇上的忠心,因而博得皇上赞许。但很快,我又责备起自己来,这是哪跟哪啊,马秘书是党的干部,群众的贴心人,人民的造福者,与封建官僚何同?有首歌这么唱: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唱歌要唱跃进歌,听话要听党的话。对!我要听党的话,听马秘书的话。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坐在石桥上,望着桥下奔腾的河水,心里也翻起了一层层浪花。总说,身在福中不知福,现在,虽然我们的生活,还不富裕,但比比我们的父辈,他们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日本鬼子橫行的时候,周围的村子全烧光了,我们全村人在张书记的带领下,躲进芦苇荡,连大气都不敢喘,这才免于屠戮。1942年,我爷爷染霍乱而死,父亲从上海赶回,在戚墅堰被日军宪兵抓住,差点当共产党枪杀。全家的粮食被鬼子抢劫殆尽,一家老小靠野菜和乞讨维持延续生命。这些,难道都忘了吗?我背叛了吗?
突然,桥堍,响起自行车的铃铛声。我抬头一看,是狗子叔推着一辆自行车上桥,身后,跟着狗子婶。我问,狗子叔,你这自行车是……?我的,凤凰牌,真正的锰钢,狗子叔没说完,狗子婶抢着说道,亲戚家借的。狗子叔瞄了她一眼,又说,甭管借不借,现在,它就是我的,牛牛,调查表上,你给登记上,别的脸能丢,这个脸咱村丢不起!
走进家里,我一下子发现,家里多了一件东西,缝纫机,蜜蜂牌,崭新的。我问阿妈,是不是向人家借的。为了调查表好看,弄虚作假,欺骗领导,好吗?前二年,有的人吹嘘放卫星,水稻亩产上万斤,弄得上头信以为真,结果呢,造假的,升了官,老百姓,遭了殃。我只是不明白,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他们为什么光喜欢歌舞升平,桃李竞艳,他们不是生活在地球上,连一亩地究竟能长多少粮食,这起码的常识都不懂吗?老师讲过,晋朝,有位皇帝巡访,当地官员为粉饰繁荣,连树上都缠上了绸缎。还有一个皇帝,大臣上奏,某地遭灾,饿得没有饭吃,皇帝大为不悦,喝问,没有饭圪,为什么不吃肉?这个皇帝的昏庸自不必说,但阿妈,你也学着往树上缠绸吗?你也和有些人一样,为了加官晋爵,心中只有上,没有下,曲意奉迎,投怀送抱,变着法地做给上面看吗?
看你,阿妈说,这缝纫机不是借的,也不是为了装璜你那个调查表,咱家早就想买,这是你阿爸从上海买了,托人用船捎回来的,碰巧了。噢,原来如此,这下,我的调查表,准会添龙加凤,角落村也准会美名远播,让那些反动右派,在这张金光闪耀的调查表面前,瑟瑟发抖吧!
晚上,和尚送来了一只自呜钟,三五牌,上海产的,要知道,在乡下,人们看时间,就是靠日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何时有过到点会响的那玩艺儿?和尚前脚走,公鸭后脚进,她拿来了二只竹壳热水瓶,那时,热天,喝凉水,冷天,喝颈罐水,这东西,也是珍稀之物。不一会儿,又陆续来了好多人,拿来好多新东西。菱花娘拎了一双新胶皮雨鞋,这当然也要写上,因为,我们都是赤脚走路,只有在冬季雨雪时候,条件好点的人家才穿钉鞋(布鞋鞋底钉铁钉,鞋邦涮桐油,既防滑又防水)。我如实一一写在调查表上,当然,这并没作假,而是他们为支持我的调查,也为角落村争光,咬咬牙,拿出积攒很久的钱,忍痛买的。
第二天,我出门去公社,给马秘书交调查表。我刚走到桥上,小赤佬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手里举着一只手电筒,让我记上。他说,他是刚从街上买了回来。他还补充说,他爸虽然是坏分子,但角落村的光荣,也有他家一份,他爸也要为社会主义唱赞歌,不能给角落村坍台。因此,特地让他去买了这只手电筒。
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这下,马秘书肯定会伸出指头夸我。谁想,马秘书看着调查表,仍是一脸阴沉。又是憋闷了半晌,才开了腔,应该说,这次,有不小的改进,但还是略显保守,还有潜力可挖。于是,他拿笔在自呜钟的数量栏,把一只改成了五只。我投去疑问的目光,他语气激昂地说,你们村没有公鸡吗?那不是自呜钟?接着,他又在文化教育一栏里,写上:大学生一名,文盲,无。不等我质疑,他说,你们村不是有一个人参军了吗?解放军是大学校嘛。那无文盲呢?我说,村里很多人不认识字呀。他反问我,他们认识钞票吗?
我顿时莫名惊诧,无言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