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一OO)一句话

远去的乡愁(一OO)一句话

          一    句    话

            顾        冰

      今天,要给你说的这个人,叫一句话,你或许会问,怎么叫这个怪名,别急,你听我说完,就明白了。

        我们村有一个人,叫柏大,平时,少言寡语,即使开口,也惜话如金,至多一句话,而且,每个字都如榔头砸下的一颗铁钉,硬梆梆,响铮铮,总是与众不同。如那年公社马秘书让我搞调查表,为了反映新旧社会的变化,使调查表好看,村上有的人家现时买了热水瓶,有的向亲眷借来了脚踏车,就连坏分子小孔明,也去买了一支手电筒,可柏大说,擦脂粉进棺材一一死要面子活受罪。久而久之,大家就叫他一句话。

        春风荡漾,韩媒婆这天领着一个姑娘,来到了一句话家。这已经不下十次八次了,之前次次都无功而返,但韩媒婆可谓矢志不渝,坚韧不拔,决心要给一句话把媒做成。

        一句话在部队当了八年兵,入了党,大功小功也立了不少,身材高高大大,五官相貌堂堂,大前年,复员回到家乡。乡下像他这样岁数的人,一个个孩子都上初中了,可他还是光棍一条。论政治条件,论人的素质,那是没说的,论家庭状况,虽然并不富裕,但在那个年代,贫富差距并不大,家家都不好过,韩媒婆介绍了几个,也不嫌他穷,可是,却没人愿意。

        什么原因呢?你听我讲。那时农村的女孩子,一般到了十六七岁,就攀好了人家,二十左右就过门了,只有极少数有生理缺陷的,如折脚,癞瘫,或智障的,再或者生活不检点,名声不好的,才待字闺中,没人求娶。那些老姑娘,人们一听就会摇头,媒婆也会因为销路不畅而很少光顾。然而,韩媒婆给一句话物色的这些,都不是拣落剩货,而是个顶个的出众,在那时,人们很看重人的政治身份,有句择偶的顺口溜说,一党员,二军人,三厨师,四工人,臭老九你等一等,四类分子没你份。按理说,一句话入党多年,又当过兵,条件响当当,女孩子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可是,你有所不知,一句话入伍时瞒报了二岁,实际已经二十四岁了,在部队一干就是八年,这当中,领导曾经几次让他回乡解决个人婚姻问题,但探亲假很快过完了,就是没有找成,只好按时归队。他说,找对象,哪有那么容易,就是捉一只小母猪,这个络上(集,一般每隔十天一次)捉不成,到下个络,还要过十天呢。领导说,那你就回家安安心心找对象吧。也不知是笑话还是真话,反正在这年年底,他就复员了。因此,直到离开部队,也没和女人牵上手,而这时,他已经过了而立之年。退伍后,如果他能争分夺秒,一着不让,或许,也早就当上了爸爸,可是,他跟着别人,到山东一个煤矿,下了三年矿井,又把男女之事搁在了脑后。最近,公社组织农业学大寨工作队,缺乏党员骨干,有人提起了他,这才把他招了回来。

        回家后,韩媒婆自然眼睛盯上了他,起初,那些韩媒婆经过筛选,自认为不是百里挑一,但也数一数二的姑娘,一听说小伙子是党员,退伍军人,很是合意,尽管家里穷些,倒也不嫌,但一说年纪,就皱起了眉头,韩媒婆说,男的大些疼老婆,可毕竟差了十多岁,人家女方自然心里有个小九九,不愿意找个叔叔辈。接下来,韩媒婆改变了思路,不找年轻的,也不拣漂亮的,而专门搜寻那些边角料。她盘算,对一句话来说,传宗接代是第一位的,其它都无关紧要。这天领来的,模样还说得过去,年龄虽说大些,但也不至于超过一句话。

        也是事不凑巧,一句话在公社开会,耽误了点时间,回家晚了。韩媒婆和那女子来到一句话家,见他未归,就坐下等他。这时,公鸭恰巧碰到,一见那姑娘,便嚷嚷开了。原来,那姑娘是公鸭娘家邻村人,公鸭认得,那人患有精神病,结婚后,丈夫倒还不错,到处给她去看病,钱化了不少,就是没有好转,最后,不得不离了婚。公鸭的嘴虽然臭,但心还不恶,她觉得,一句话年纪是大了点,可他正儿八经是新一代最可爱的人,怎么能找这样的女人,你韩媒婆也太不是东西了吧,这真是麻子不叫麻子,而叫坑人。

        公鸭这一嚷不要紧,立刻招来了村上很多人围观。“韩媒婆,你也快成神经病了,积点德吧,胡萝卜当金条卖,你就不怕烂嘴烂屁眼!”公鸭忿忿地骂道。“干什么,干什么?公鸭,我看你才是痴屄,傻屄,神经病!”韩媒婆拨开众人,拉着那人,逃也似地走了。那疯女人边走,边回头嘿嘿地笑,嘴里还说着:我要嫁给他,我要嫁给他!

        从此,韩媒婆再也不敢上门,一句话的婚事,也就没了音讯。

        再说一句话被派到了芦荡村,在工作队,他勤勤恳恳,尽心尽力,事情一忙,全然顾不上个人之事。

        这年,推广种植双季稻,农活比往年多了一倍,社员忙,工作队更忙。往常,单季稻一般要生长五个多月,到了秋季,割完稻,有的地种上麦子,有的地歇冬轮休,有的地种荷花郎(积肥),时间很充裕,最晚的时候,地里结了冰,还在种麦子,也不会影响来年麦子的生长和收成。而双季稻,生长期短,只有二个多月时间,稻子割了以后,要立刻翻地,垩肥,耙田,插秧,一刻也不能延误。所以,谓之“双抢”。由于时间紧,农活重,这段时间特别辛苦。每天,鸡叫一直做到鬼叫,早晨,天不明就下地,晚上,还要忙着脱粒,因为,夏季雷雨多,稻子要是被水浸泡了,很容易发芽,所以,要尽快脱粒晾晒,不然,就白吃辛苦了。一句话除了要和社员一起下地干活,在田间地头休息的时候,还要给社员们读报。晚上,人们进入梦乡了,他还在灯下写黑板报和标语牌,第二天,把它们插在田头,挂在打谷场边的树杈上。要说最苦的,还要数那些妇女  ,她们上工和男劳力一样干,回家还要忙家务。就说铁姑娘队队长红丫,还不到十八岁,家里有个瘫痪的奶奶要服侍,在队里,不管农活多重,总是冲锋在前。一次,她在田里赶着水牛耕田,不慎歪了脚,脚脖子肿得像馒头,刚好又没别人在场,一句话恰巧看见,上前扶她,她连步也不能挪了,一句话要背她,去!红丫一把把他推倒,他一个狗啃泥摔在了烂泥里。

        经过半个多月没日没夜的奋战,双抢终于结束了。在大队的庆功会上,大队殷Ⅹ记让一句话发言,谈谈种双季稻的好处。一句话先是不愿说,他本来就不善于高谈阔论,再是他心里对双季稻另有看法,憋了半天,才说了一句话,双季稻好啥呀,成本高,累死人,劳命伤财。刹那,会场像开了锅。双季稻原本是新鲜事物,社员群众有抵触,工作队的任务,就是要大力宣传,做好大家的思想工作,虽然第一次试种,效果不是很理想,但这是在试验阶段,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完美无缺,现在,你工作队员不是鼓劲,反而泼冷水。这还了得!

        一句话立刻被二个民兵带去了公社。

        天黑了,一句话单独一个人被关在一间黑黢黢的屋子里。淡淡的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投下斑驳的影子,使得小屋有了些许亮色。经过一整天折腾,这时,他才感到腹中饥渴难耐,猛然想起,从早晨到现在,还没吃一口东西。倏然,窗户中探出一个人头,他依稀能分辨出那人应是一个女孩,却看不清她的脸,那人在窗台上放下东西,没吭一声就离开了。一句话走过去,想叫往她,可她已经走远了。他拿起窗台上的东西,荷叶里包着二个糍糰。

        一句话正感到疑惑,门打开了,是公社张Ⅹ记。他说,刚才,红丫找我反映了,你回去吧!见他还在忿闷,又说,双季稻是新生事物,我们都没种过,怀疑,甚至反对,都是正常的,允许有不同的意见,不用上纲上线,如临大敌似的,柏大(只有张Ⅹ记这样称呼),发现真理,难,坚持真理,更难,普通百姓说理,难上加难。你要论这个理,就要有碰破额头,多吃苦头的准备,要么,就捏捏鼻头,自认倒霉。

        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句话心里很是大惑不解。张X记说的那个红丫,他在芦荡村驻村近半年,跟她就没说过几句话,那次,她歪了脚,一句话要背她回家,还挨了她的骂,这回,她咋又找张Ⅹ记,又给我送吃的,这是怎么回事。猜不透,索性不想。他又反复咀嚼着张X记的话,怎么也寻思不过来,常言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天底下,歪理有千条,真理只有一条,而真金不怕火炼,真理越辩越明,我怕它个啥!

        因为一句话倔奇,又近乎顽愚的性格,加上身处畸形特殊的环境,不久,他又惹出了事端。

        那时,公社有个业余宣传队,每到冬闲时候,就排练节目,到各村巡演。那年,宣传队排了样X戏《红灯记》,在彩排那天,扮演王连举的演员,不慎跌倒,一条腿断了,无法上场。这可急坏了领导。怎么办?一句话爱看戏,那天,正好在台下观看,这时,他自告奋勇走了上去,说,我来!我李玉和演不了,演王连举,还行!大家不觉一愣,他们从未听说一句话有这特长,他演得了吗?张X记说,反正眼下没人,让他试试呗!就这样,一句话顶了上去。谁也没料到,一句话一次也没参加过排练,却一句台词不落,一个动作不错,演得居然比原来的那个人还要出彩。伤筋动骨一百天,原先演王连举的是不能演了,一时半会又找不到更合适的,再说,原来一句话在部队文艺宣传队,就演过王连举,熟门熟路,这样的人上哪去寻,只是一句话在工作队,难以脱身。张Ⅹ记说,抓革命,促生产,宣传队也是重要工作,缺少不了,工作队要支持宣传队啊!于是,一句话成了名正言顺的“王连举”。

        一句话进宣传队,最高兴的,是公鸭,她说,宣传队男男女女,日久生情,这下一句话准能找到对象,不用打光棍了。说来也巧,红丫在宣传队演铁梅,有人说,一句话将来说不定真能背上红丫,可也有人说,做梦吧,搞对象不可能,一句话当红丫的叔叔还差不多,那次红丫歪了脚,一句话想背她,红丫一拳把一句话打了个狗啃泥,他还没过够瘾!

        咱暂不说一句话搞对象的事,先说说领导接见风波,事情是这样的。

        一次,演出闭幕,领导到台上接见演员,照例,反派演员,如鸠山、宪兵和王连举是不能谢幕,接受领导接见的,但一句话偏偏站到了台前,如果一句话卸去妆,也无可指责,可他却仍是原封不变的王连举装束,领导走上舞台,和演员一一握手,轮到他时,朝他皱了皱眉头,径直走了过去。接见结束后,大伙指斥他,他不搭理也就算了,可他说,英雄要歌颂,坏人也不可少,没有王连举,哪来李玉和!红丫上去就是一巴掌,一句话没有防备,向后一个趔趄,没有嘴啃泥,却摔了个四肢朝天。

        打这以后,一句话无奈离开了宣传队。是被宣传队辞退了,还是挨处分了?都不是,是公社要调他去当公社农机厂𠂆长,这可是他连做梦也想不到的。对于他的升迁,很多人存疑,一个好唱反调,又矜奇立异的人,怎能担此要职。听说,这还是张Ⅹ记提议的。他说,一句话对于种植双季稻的言论,虽然刺耳,但是实事求是,敢于讲真话,它对于一个干部来说,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出以公心,不见风使舵,不阿谀奉迎。至于演戏被领导接见的事,说明他不但重视先进人物,而且不歧视落后分子,在一个单位,如果领导能一碗水端平,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就一定能把工作做好。

        但就在一句话刚走马上任没几天,就传出了一个消息,一句话和红丫好上了,有人还有鼻子有眼地描绘他俩怎样怎样,总之,是那个,还有那个,不过,笑谈归笑谈,一句话确实要和红丫结婚了。

        一时间,人们议论纷纷,他们不理解,红丫漂亮能干,多才多艺,还能演铁梅,最重要的一点,她和一句话年龄相差十七岁,一句话几乎能做她的爸,韩媒婆介绍的很多条件比红丫差了不知多少的女子,都不肯,她如何就看上了他,都说美女爱英雄,你铁梅要找,也应找“李玉和”,为什么却找了“王连举”。这些,当然都是群众的说法,组织上的意见是,作为一个党员,要模范遵守国家的法律法令,国家规定晚婚年龄是二十五岁,红丫还差不少,怎么可以结婚呢。再是没有登记结婚,就婚前发生性行为,(尽管仅是传言,但一句话又不加以澄清)更是党的纪律所不允许的。

        这时候,倘若一句话能接受组织的批评,及时刹车,或许不致酿成大错,以至无可挽回,可是,一句话却摆出了种种理由,他认为,国家规定晚婚年龄二十五岁,但他俩年龄加起来共五十三岁,不但达到,而且还超出了三岁,再说,那是提倡,不是法律,婚姻法规定的结婚年龄是男二十,女十八,怎么就犯法了?!如果红丫要达到晚婚规定的年龄,我就四十二岁了,胡子也白了。这简直是胡搅蛮缠,因此,立即受到组织的训诫,并且,给一句话划了一条红线,男女双方必须符合晚婚年龄,否则,不准许结婚,如果逾越,开除党籍,厂长也别当了,是要党籍、厂长,还是老婆,你自己选择。

        听说了这个消息,最欢喜的,莫过于韩媒婆。谁会为了一个女人,厂长不当,还丢了党籍,她估摸一句话准会和红丫分手,那样,她就又有了生意可做,能吃七十二只蹄胖(乡下风俗,意为媒人跑腿辛苦,补补脚劲)。她当天就找到了一句话,施展那三寸不烂之舌。顾厂长啊,二条腿的蛤蟆难寻,二条腿的女人好找,你何必单恋一枝花,要是你等到红丫到了规定年龄结婚,好日子就过得差不多了,一辈子能有几个七年,要是违反规定成亲,就把你的前程毁了,你掂量掂量,合算吗?你听我嬸子一句劝,忍痛割爱,另择新爱,相信我,我保证能给你找一个称心如意的美人,你堂堂大厂长,还愁没人跟,只恐怕到时成群结队的人找上门来,门槛都要踩平了,随便让你挑。

        一句话听得烦了,没好气地说,你当我是太子选妃,让我晚上先做个梦!一句话把韩媒婆呛得哑口无言,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第二天,一句话照例去厂里上班,走到办公室,他的椅子上,坐着一个陌生人,此人长得獐头鼠目,但满脸堆笑,一问,是新来的厂长,自己被告知免职了。对于这个结局,虽然他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感到突然和愤懑,心里不禁一阵阵抽搐。不过,他显得十分平静,他从未想到过当官,这个𠂆长是他捡来的,无论是古时候,还是现在,当官的,口头上都标榜是为民谋福,但总是有好的,也有坏的,自己要当了官,不知道是好官,还是坏官,好官,是人民的福气,坏官,是人民的祸害,与其将来哪一天,成了坏官,还不如不做。官是好是坏,全在自身,因为,同是一个天,同是一本经,有的念得好,有的念得孬,眼下,好好的一本经,不是让一些人念歪了吗!然而,他没必要向新来的厂长抱怨,只说了一句话,我没当过官,也当不了官,我只知道,老百姓能做一生,但官做不了一世,做官,就要好好念经,别把经念歪了。新厂长连声道谢,说这是肺腑之言,为人之道,交友之心。

        月亮升起来了,寒冷的月光照在苦水河上,明晃晃的,河边的柳树下,一男一女相傍而泣。他俩正是一句话和红丫。红丫说,我不能毁了你,咱俩还是抛弃我们的感情吧。你胡说啥!一句话紧紧拽着她的手,他们不让咱结合,是没有道理的。要不,我等你七年,红丫又说。不!我党员要当,丈夫也要做。他捡起一块石子,朝河中扔去,水面上立刻溅起飞扬的浪花。

        突然,一束手电光射来,随即走来一个人,是大队的更夫阿福。阿福是大伙称道的好人,听说,几次他碰上有人偷生产队的粮食,他都装作不看见。因为,他认为,集体少了点粮食,牯牛身上少根毛,根本觉不着,如果老是抓到小偷,反倒显得更夫没啥用处,起不到震慑和发现的作用,所以,别看他表面憨厚,内心其实还有精明诡黠的一面。最近,他要求去公社农机厂当工人,大队殷Ⅹ记说,只要他工作做出突出成绩,领导自然会考虑的。他苦苦思索,不知什么才算得上成绩突出,究竟是平安无事,还是多抓住点小偷,或其它违法犯罪分子。见到是一句话和红丫,阿福叫了一声顾厂长。一句话说,别叫我厂长,我已经不是厂长了。阿福颇有些不平地说,我都听说了,这也太那个了。至于那个是什么,阿福故意避开那敏感词,好在一句话心里明白,就说,这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说红丫不够晚婚年龄,不准我们结婚,某大人物男女双方年龄相差二十七岁,能结婚,我和红丫相差十七岁,为啥不能结婚!最要命的,是最后一句话,他说,还有那个XXX比十里洋场女明星XX大了二十一岁,XX也不到二十五岁,不也照样走到了一起。

        月亮落下去了,夜色更加浓重,二个热恋中的人还在交谈着。红丫嗔怪一句话不该与圣人巨人作比较,隔墙有耳,祸从口出,要是让惯于幸灾乐祸的人听见,就麻烦了。一句话说,怕什么,这是事实嘛,再说,阿福是厚道人,见了小偷都不管,会管这闲事。过了一会儿,俩人就各自回家了。

        一句话回到家以后,躺在床上,二眼望着窗外,黑夜沉沉,难以入睡,他感到夜是那么寒冷,阴森,漫长。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不知不觉睡着了,突然,一阵急促凶煞的砸门声,把他惊醒过来。很快,几个公安员站在了他的面前,一副冰冷的手铐戴在了他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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