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飞龙 编辑:冯晓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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粜米原本是去卖米,可好奇的是在我们乡下,一直竟把它当成了买米的意思。姑且不去溯源探究,还是把它权作买米吧。
说到粜米(买米),我心里的阴影至今犹存,说之余悸。我小时候,最害怕的莫过于我娘叫我去粮站粜米,直到我上了高中,我每一次去粜米,就像是去粮站偷米一样,鬼鬼祟祟的忐忑。
还是先说说我居住的村子。说它是城镇吧,又不是城镇,且属非农户口。说它是农村吧,又没有农田,不种稻谷。城镇居民吃的是“商品粮”,而我们吃的却是所谓的“定销粮”。唯一与城镇居民相同的是拿着粮本,可以到同一家粮站去粜米。
说到粮本,以及它长的模样,它就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毫不留情地戳印在我的心上,那是对我人格上的侮辱和精神上的摧残。
城镇居民的粮本,有着鲜红的塑料外套,外观十分漂亮,上面烫印着“城镇居民粮证”的字样,里面的纸张也是洁白的,散发着阳光与稻谷的清香。再说说我们定销粮本,硬邦邦的焦黄外壳,像张黄疸病人绷着的脸庞,面目阴沉,里面的纸张也印制模糊,十分粗糙。在哪个全民注重城乡差别的年代,不仅乡下人比城镇人要低人一等,就连粜米的粮本、居住的户口本(印制和粮本差不多)也矮人一截。
所有的这些,对于一个从乡村成长的少年而言,无疑是对自尊的巨大伤害与羞辱。我记得每次去粜米时,要不赶早去粜,力争排在最前面,要不就趁着粮站的工作人员快到下班的时候去,其目的是,尽量不让更多的人看到我手里拿着的其貌丑陋的粮本。
最让我不想看到,却又不得不看到和面对的是粮站的工作人员,他们对手里拿着红本的城镇居民,说话尽显温和,态度热情,而对于我们这些手里拿着黄纸壳粮本的农村人来,却总是摆出一副爱理不理,不胜其烦的傲慢样子,若是多问了几句,干脆就回摆摆手,让排在后面的人接替。这样的遭遇,我不止遇过一次。
当年在粮站里卖米的通常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女人坐在柜台后负责收钱登记,男人则负责在库房里过磅称米,两者间隔十几米,为了避免来回走动,耽误工夫,分别在柜台上和库房的窗口旁绑定两根木杆,木杆的上端牵着一根铁丝。女人在收完钱和登记好后,便用一个铁夹夹着粮本,再起身把夹子挂在头顶的铁丝上,然后用手一拨,夹子便带着粮本滑到了库房的窗口。那时,我感到最羞耻的,也是这夹子夹着粮本从人们眼前慢慢滑过。那红色的粮本像一面鲜艳的旗帜,而我黄色纸壳的粮本,就像是一张降书。大家好奇地打量我粮本的同时,又转过脸来望着我,希望有更多的发现。
我初中读完后,便考入一所离家不远的厂矿子弟学校读高中。新学期开学不到一个月,我娘便嘱咐我下午放学后粜些米回家。那天放学后我到粮站排队粜米,人却特别多,就在我把粮本从书包里刚拿出来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我,转身一瞧,却是我的同桌,她也是来粜米的,手里拿着红色的粮本,我来不及把我的粮本再放进书包,只好快速地插进裤兜里,并让她先粜,她没有推辞,只轻声地对我说了“谢谢你!”。顿时我的脸火辣辣的,心想她可能没有看见我手里的粮本,也但愿她没有看到,如果被她发现了,然后在同学面前说出来,一定会有很多同学瞧不起我。
此后几天上课,我六神无主,不敢正脸看着她。放学后,也匆匆走在她前面。
好在她始终没有说出来,维护了我那卑微的尊严。也许……也许她压根儿就没有看到我的粮本?
事隔三十年后同学聚会,她又坐在我身边,像当年那样。她悄悄地对我说:“那次在粮站见到你粜米,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你手里拿的粮本。”我会心笑了起来,她之所以至今才告诉我,是因为现在完全没了城乡差别,再也不会出现两种颜色的粮本和户口本。不幸的是三年前,我的这位同桌走了,刚满六十。我是在她走了半年之后才得知消息,心里无比难受。唏嘘世事真是无常,人生特别短暂,当年在粮站粜米相遇的一幕恍若又浮现于目前。
2025.9.12
【作者简介】
陈飞龙,生于1964年,九江人。现居八里湖畔。创作散文多年。
【编后记】
“粜(tiào )米”,特指卖出粮食(尤指稻米)。“籴(dí)米”,特指买入粮食。这两个字很直观,一个是“出米”,一个是“入米”。